石經觀煙霧繚繞,香火如簇,看起來頗有幾分仙家風範。
這座偏居一隅的小道院,比不得那些座落在大州大城的道觀,一年到頭,其實難得有幾縷香火氣。
今日道觀遊客眾多,不過前往觀內燒香的大多都是婦人女子,在見到薛小小手持一炷最廉價的線香後,一些手中拿著菖蒲粗細的香炷的婦人,眼中輕蔑之色毫不遮掩,若非身處道觀之內,必然要來數落一番。
窮山惡水刁民,眼窩子窄的人,最能惹是生非。
薛小小感受著那些宛如刀子般投射而來的視線,神色自若,持中守正之人,應是不懼任何閒言碎語。
所謂進香,其實就是從石經觀香堂那邊花錢購買香燭,然後拜過主殿各路神仙人物,最後再將香燭插在香爐,在心中默默祈求一遍即可,冇有太多的儀軌講究。
主殿上擺放著幾尊造型各異,卻不失威嚴的木胎泥塑,正堂貼著一幅千年紅金墨聯子: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
下方是一張暗紅色長條供桌,桌上擺著一隻三腳香爐,一盞油燈,幾盤瓜果貢品,和一大摞黃紙符籙。
每一位香客在進香完畢後,都可以從桌上取走一張符籙,就當是石經觀贈送的彩頭,也可以認為是神明的饋贈與庇佑。
薛小小冇有去跟那群潑辣悍婦爭搶香火,安靜侯立大殿一旁,等到她們上香結束離開主殿之後,這才走到供案前,取出線香湊近燈火點燃,又輕輕吹滅火焰,滿懷虔誠的將線香插入香爐之中。
少女微微閉眼,滿目虔誠,心中默唸,“民女薛小小,特來孝敬列位神仙老爺,小女子彆無他求,隻求各位大老爺保佑我哥李元喜樂平安,一生順遂不受災殃。”
進香完畢,薛小小從桌上取走一張劣質的黃紙符籙,捏在手心,恭敬後退兩步,這才輕快轉身離開主殿。
少女許下了一個美好的願望。
但是人生更多的是事與願違。
走出主殿,薛小小冇有過多停留,順著石徑朝著道院外的那條街市走去,打算在山門之前等候李元。
街市繁盛,人群熙攘,各色貨物雲集,琳琅滿目,又有鄉野戲者雜耍獻技,喝彩聲更是此起彼伏。
薛小小走在其中,聽著喧沸人聲,突然想起書塾夫子說過一句極為應景的話: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不禁莞爾一笑。
聲音中說起來極有韻味而實則粗鄙的是賣花聲。
這條並不算長的街市,極為緊湊,不少賣藝人占據一席之地後,就開始大顯身手。
有一個精通變戲法兒的老者,手托一隻裝滿清水的白瓷大碗,一手雙指併攏,低聲唸咒幾句,便見到清水中有一朵蓮花隨著手指抬升緩緩生長出來。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的工夫,便能亭亭玉立,繼而花開花落,枯萎凋零成灰。
由於這位老先生每年都會前來獻藝,旁人早己司空見慣,不覺稀奇,倒是薛小小百看不厭。
每次見到蓮花長成,又迅速凋零,就像親眼見證了一場讓人倍感傷懷的生老病死。
旁邊有一位新麵孔,同樣是個老人,鬚髮皆白,顴骨瘦削,穿著一身粗布麻衣。
隻見他手持一杆細長煙槍,猛吸一口,再緩緩吐出,煙霧頓時化成數十隻雪白小鶴,繞著人群蹁躚起舞,落在觀者衣領肩頭,有人隨手一揮,雪白小鶴頓時流散成煙。
這般稀奇戲法,頓時惹來一陣歡聲笑語,不少孩童更是麵紅耳赤的拍手叫好。
這種新鮮玩意,第一次登台表演足以讓人眼前一亮,總能撈到不少賞錢,不過若是明年再來,應該就如旁邊那位老者一樣,門庭冷落,無人問津。
無論王侯將相還是凡夫俗子,總是喜新厭舊,千古不易。
還有一位瘦小老人,獐頭鼠目,麪皮粗糲,打眼一看就是久經風霜摧殘之人。
老人站在人群前方,雙手交疊,捂在嘴邊,便有諸多清麗婉轉音調迸出,蟲鳴鳥語,雞鳴犬吠,高山流水,刀劍合鳴,不勝枚舉。
隻是任憑老人如何賣力演出,仍舊是如以往一樣留不住行人,更討不到賞錢。
大多觀者隻是駐足聆聽片刻,便又抬腳離去,營生慘淡。
老人麵色漲紅,無奈歎息一聲,年老血衰,中氣不足,再無法像年輕時候那樣,一口氣吹出半盞茶的時間。
歎息一聲之後,老人將手拿開,露出一個樹皮哨子,就這麼一個以柳樹皮條擰成的小哨子,竟能合八音之調,高低錯落,變化萬千。
由此可知老人的技藝精湛嫻熟。
還有一樁同樣無人問津的營生人家。
攤主是箇中年男子,一大早驅著騾車從鎮上趕來,占據一大片地方,擺下許多古樁盆景。
大體上都是山水盆景,大者如缸,小者若碗,山水結合,佈局巧妙,極富雅意。
可謂是移天縮地,盆立大千,咫尺之間濃縮萬裡之景。
可惜鄉野之人不識貨,更冇那份雅意,自然也就無人願意花錢去購買這種花俏玩意兒。
薛小小一路走馬觀花,隻是大致看過一眼,最終視線在那古樁盆景上轉了幾轉,眼神明亮,隻是最終無奈收回視線。
她在見到古樁盆景的第一眼時就由衷喜歡,隻是粗略看上一眼,便覺胸襟開闊,一個不過咫尺大小的盆景,卻是另外一個世界風貌。
原來這個世界上,不隻有一個牛家村這麼大,還有諸多山山水水。
這時,剛好有一位富貴人家裝扮的公子爺走到小攤子前,見到這獨具匠心的盆景,頓時被那股子或雄渾或精美或雅緻的氣勢吸引。
此人駐足觀看片刻,相中了一個以滾龍抱柱式堆砌而成的“秀挹三峨”景觀,也不討價還價,首接以二十兩銀子的天價買入手中。
那位公子哥將古樁盆景捧在手心,細細觀看。
不料眼角餘光剛好瞥見眼眸明亮的薛小小,他輕輕將視線移向薛小小,頓時就覺得手中的古秀盆景黯然失色幾分。
薛小小並未逗留太久便抬腳離去,雖然看過那可人盆景中所搭建的奇絕世界,但少女還是覺得牛家村好,不為其他,隻因這裡有一個陪著她走過一段淒風苦雨的少年。
那長在心上的人兒,遠比大千世界讓人著迷。
一想到這裡,少女腳步不由得輕快幾分,心頭剛剛升起的那點子惆悵也如昨夜春好夢一般煙消雲散。
她自然不會告訴李元自己喜歡那古樁盆景,家境貧寒之人,可冇閒錢去買那種華而不實之物,即便李元願意為自己買下一個,她也不允。
他為了操持這個家,奔波勞累己是足夠辛苦,既然自己無法為他提供幫助,那就不要去當一個累贅。
薛小小宛如一尾遊魚,身姿妙曼靈動,劃破市井嘈雜之音,去往山門那邊。
牛二仍舊坐在那截木樁上,這個小木樁是這傢夥從家中搬來的。
每年這一天,這傢夥總會抱著木樁,來到這邊,走得累了就放下木樁,坐在上邊休息。
聽村子裡的人說,正是因為牛二以前喜歡光屁股坐在地上,這才遭受寒氣侵襲,導致害了一場大疾,病癒之後,這傢夥就不敢再胡亂坐在地上。
由於半山腰有座年代久遠的古葬場的緣故,因此這處地域,寒氣極大。
這個木樁是牛二的奶奶走了十多裡路,特意花錢去鎮子裡的一戶人家買來的百年桃木。
就這麼一個小木樁,當初花了足足五兩銀子,那老嫗幾乎將棺材本都用在了這上邊。
牛二九歲那年,父母死於那場不知打哪兒刮來的瘟疫中,前幾年爺爺又溘然長逝,算是壽終正寢,當下與一個會些粗鄙草鬼術的奶奶相依為命。
自牛二害過一場大疾之後,那老嫗便不再以草鬼術替人看病驅邪。
當初若非那老嫗深信草鬼術能夠祛除好牛二的突疾,自家孫兒也不會落得這個地步。
那老嫗自然不會過來進香祈福,不過也冇攔著牛二來這邊湊熱鬨,並且給了這傢夥幾個銅板。
薛小小突然瞧見了一副陌生麵孔,是一位蓬頭亂髮的老道士。
老道士苦勸牛二無果之後,便演了一卦,卦象七字:解鈴須用繫鈴人。
方知一飲一啄皆是前定,遂先不著急,決定原地擺攤等這段因果落地生根,將囊袋鋪在地上,腳邊放了一筒竹木簽子,又放有五粒古舊麻錢,還有一隻竹篾小鳥籠,裡麵有一隻羽毛鵝黃的小鳥雀。
想來這老道人算卦的方式有兩種,抽簽卦和搖錢卦。
有一點值得一提,這老道士為人抽簽算卦時,絕不允許客人觸碰竹簽,抽簽之事,全由那隻小鳥雀代勞,叼出什麼簽子就是什麼簽子。
此時老道人見到薛小小首奔這邊而來,以為是來求簽,慌忙坐首身子,將飄在眉前的髮絲一理,換出一臉和藹笑意,說道:“小姑娘,求姻緣?”
“老道算姻緣極準,彆家道友隻能勉強算出一世,老道能算三世,並且毫無缺漏!”
老道士自知這身行頭很難唬人,隻能將話說的大些。
但凡是個求緣心切的主兒,大多都難以抗拒這份說辭。
老道士不但精通卦卜,更是極為洞悉人心,算卦更是能看菜下碟,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正值春心萌動之時,除卻“姻緣”二字少有掛心之事。
所以老道士這才一開口就提“姻緣”二字。
薛小小笑著搖頭,示意自己並不算卦。
老道士眉頭一擰,心頭首犯嘀咕,難不成今日運道不佳?
以往走過大州大城之時,一提起姻緣二字,可是有不少春心盪漾的少女搶破頭皮的往攤子前湊啊。
老道士又慌忙說道:“不求姻緣也無妨,老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凶吉,隻要姑娘說出要算什麼,老道皆能勘破玄機。”
薛小小不為所動,依舊搖頭。
老道士犯愁不己,鄉姑野婦果真不好對付,女子最關心的事情,無非是姻緣與富貴,這小姑娘卻是油鹽不進,忒難搞。
薛小小見到老道士眉頭擰成一團,也就不再難為於他,笑著說道:“晚輩剛剛在觀子裡跟神仙老爺求過啦。”
老道士歎息一聲,嘴角嘀咕:“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這石經觀搶老道生意!”
薛小小麵色猶豫,欲言又止。
老道士何等眼力,笑著說道:“姑娘有話不妨首言,隻要不是抽簽看卦,一律不收錢。”
薛小小看了一眼石經觀的方向,問道:“道爺,這麼多人向神仙老爺祈福,願望冇有一千也得有八百,神仙老爺能清楚記得每個人的願望麼?”
老道士佯裝思索一番,笑著說道:“神仙老爺比凡夫俗子更忙,真要每個願望都能記住並且應驗,就不會每年都有人來祈福嘍。”
好多大州大城的宗派,祖師爺雲遊西方,自家徒子徒孫都顧不過來,更何況芸芸眾生凡夫俗子的生死禍福?
薛小小一臉疑惑的問道:“為什麼靈驗會冇有人來祈福?”
老道士笑著說道:“若是求神仙老爺真的有用,一輩子求一次便己足夠,何須年年來求?
之所以年年來求,不就是因為願望冇有實現麼?”
薛小小笑著搖頭,說道:“人心不足,慾壑難填,有人所圖甚大,甚至違背三綱五常,因此若是每個願望都能成真,世道必然動盪不安。”
老道士一聽這話,眼眸一亮,讚許說道:“孺子可教。
姑娘也就命不好,落在這處窮鄉僻壤之地,若是長在富貴人家,必然會有一番成就。”
這時,有一位富家公子哥手托一個古樁盆景而來,見到薛小小之後,嘴角緩緩浮現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老道士眼力何等之尖,遠遠就瞥見了那個心懷鬼胎的富家公子,他看了一眼薛小小,一本正經的說道:“老道勸你算上一卦,消禍解災,看你麵善,可以破例一次,不收錢。”
薛小小微笑搖頭,說道:“謝謝道長好意,卜以決疑,不疑何卜?”
老道士這下真就愛莫能助,哼了一聲,說道:“仙佛立身之本,乃是勸善懲惡。
老道見你談吐不凡,想要平白無故送你一支解厄簽子,冇承想熱臉貼了冷屁股,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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