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口,勒白旺傑探頭探腦地向周邊張望,關文便走了出去。
“井水恢複正常了,我過來是想看看,那個女的被趕走了嗎?”
勒白旺傑說。
關文搖頭:“冇走,我早說過,井水跟她沒關係。”
勒白旺傑長歎:“我起初也半信半疑的,可是彆人都這麼說,我也隻能這麼說。
現在好了,寺外所有的泉水井都正常了,謠言不攻自破。”
關文抬起手,在勒白旺傑的左胸口上點了點,笑著問:“謠言冇了,你的心魔呢?
去了嗎?”
勒白旺傑想了想,鄭重其事地搖頭。
“心魔不除,以後必定還會回來。
我勸你呀,多讀讀寺裡免費出借的佛經,多去聽聽高僧大德們的教誨,很快就會冇事了。
看你,隻顧著賣畫賺錢,都忘記了這是在紮什倫布寺外了,多少錢能買得迴心靈的寧靜?”
關文說。
勒白旺傑笑起來:“不是我光想著賺錢,誰能像你一樣,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想,簡直成了紮什倫布寺的影子,從早到晚都賴在那裡。”
“關先生早。”
寶鈴出現在門口,向關文打招呼。
她換了一件白皮風衣,烏黑的長髮散開著披拂在肩膀上,姿態灑脫,像一朵春天裡的蒲公英。
“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勒白旺傑忍不住低聲讚歎,“真是像仙女一樣,如果我能娶到她,就算把紮什倫布寺裡的藏寶庫全給我也不換。”
他臉上現出如癡如醉的深情,雙眼直勾勾地向寶鈴望著,完全忘記了關文的存在。
“關先生,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畫畫?”
寶鈴又問。
關文還冇回答,勒白旺傑已經越過他向寶鈴走去:“我也是畫家,小姐要畫什麼,我都能幫忙。
隔壁就是我的畫室,請過來……” 猛然間,赤讚從台階上彈跳起來,橫掠三米,雙腳一前一後踹在勒白旺傑胸口。
勒白旺傑悶哼了一聲,向後倒退了七八步在,一屁股摔倒在地。
赤讚落地,隨即大步跟進,一腳踩住了勒白旺傑的腦袋。
“喂,手下留情!”
關文最先反應過來,大叫一聲。
寶鈴也跑下台階,雙手去推赤讚,嘴裡喊著:“彆動手,彆打人,快放開他!”
赤讚穩穩地站著,臉色木然,如同一尊毫無生機的雕塑。
他的出手又快又狠,可見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了。
“赤讚,算了。”
老刀從院外慢悠悠地踱進來,倒背雙手,看著眼前混亂的情景。
他不看赤讚,也不看倒地的勒白旺傑,而是直盯關文:“關先生,冇辦法,為朋友幫忙嘛,就得赤膽忠心,不能有一秒鐘的放鬆。
這傢夥對寶鈴小姐出言不敬,必須得小小地教訓他一下,否則人人都以為寶鈴小姐是好欺負的。”
“快放開他,快叫他拿開腳!”
寶鈴帶著哭音叫。
老刀仍然不急,繼續向關文解釋:“赤讚的老家在喜馬拉雅山脈深處,從小父母雙亡,跟著雪山狼群一起長大。
所以,他生命中隻有極小一部分人性,剩下的,全都是狼性。
如果我不喊停他,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他伸出腳尖在勒白旺傑屁股上踢了踢,“赤讚會把他撕成碎片,你信不信?”
關文明白了,這不過是“殺雞儆猴”的一場戲。
勒白旺傑是送上門來的“雞”,而自己就是那隻被警告的“猴”。
他點點頭:“我信,不過請先放開我的朋友,他對寶鈴小姐冇惡意的。”
老刀笑著打了個呼哨,赤讚便慢慢地收回腳。
“抱歉啊,原來是一場誤會。”
老刀彎腰,拖著勒白旺傑的右臂拉他起身。
寶鈴趕緊取出紙巾,替勒白旺傑擦臉上和頭髮上的塵土,一邊連聲致歉。
關文冇再說話,轉身回房間,找出一疊繪圖紙,拿起一張,夾在三腿畫架上。
他憎惡老刀、赤讚的凶暴,但自己卻冇辦法反抗。
這種尋常的打架鬥毆警察是不會管的,隻要不鬨出重殘或是人命,就算報警也冇用。
他取出小刀削鉛筆,慢慢地調整情緒,讓自己進入平時的畫畫狀態。
既然寶鈴有求,他就會全力以赴,不讓對方失望。
很快,寶鈴就過來敲門:“關先生,可以進來嗎?”
關文開門,寶鈴滿臉歉意地站在外麵,一照麵就先鞠躬:“實在對不起,高翔的朋友實在太無禮了,出手又那麼重。
我已經把那位畫家先生送回去休息,又留下了一些錢,請他拿去看醫生。”
這次衝突的善後工作她已經做到最好了,關文無話可說。
“他身體應該冇事的,本地藏民的身體大多健康敦實,就像公路上拉車的犛牛一般。
我已經答應他會負責到底的,所有看病和營養的費用全部承擔。
而且,我已經告訴老刀和赤讚,再這麼冇有禮貌,就請他們離開。”
寶鈴又說。
關文點頭:“隻要他們不再惹事就好了,勒白旺傑是個好人,不會賴上你的。”
“我——可以進來嗎?”
寶鈴問。
關文退後一步,示意寶鈴進來。
寶鈴先道了謝,才慢慢地邁步進來。
關文向外看,老刀正抱著胳膊在院子裡踱步,赤讚則依舊坐在寶鈴的門前台階上。
“有他們在,你真的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這其實是好事。”
關文後退關門,由衷地說。
寶鈴苦笑:“我已經在電話裡埋怨高翔一頓了,大家在西藏旅行,最重要的是低調內斂,千萬彆招惹是非。
況且,你那位畫家朋友根本冇做什麼,隻是要幫我畫畫。
等到高翔來了,我會帶他一起去向你朋友道歉的。”
關文搖搖頭,輕輕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咱們不再提它,開始做正事吧。”
他攤開寫生簿,握住鉛筆,靜靜地聽寶鈴的敘述。
寶鈴清了清嗓子,側著頭,不看關文,眼神轉向窗外:“我的夢很長,從小到大,它一直跟隨著我,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逼真。
我常常想,這到底是一件夢中發生的事呢,還是一件真實發生在我的生活中又被我選擇性失憶的事?
我經常會迷失在這個夢和眼前的現實之間,思想無法調和,反而被剝離為兩股繩。
夢更真實,真實更夢幻……” 如果換了其他人,一聽這段開場白就會變得焦躁起來,而關文卻不是這樣的。
在紮什倫布寺裡,他接觸到的遊客、朝聖者、僧侶在敘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時,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寶鈴這種似是而非、似真似幻、亦真亦幻的語氣。
他見過太多此類例子,早就達到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境界。
“寶鈴小姐,‘莊生曉夢迷蝴蝶’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人非人,蝶非蝶,人亦蝶,蝶亦人,非常玄奇,用尋常理論是解釋不通的。
莊子的《齊物論》與李商隱的《錦瑟》兩篇都隻是說出了事情的表象而非本質,所有人進入你這種狀態時,全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不過,你不要急,隻需按照那個夢產生的時間軸開始說就可以了,從最初有記憶起,一直到我們談話的前一刻止。”
關文回答。
寶鈴再次苦笑:“怪就怪在這個夢的起源上,我是從三歲起有記憶的,那時候我住在香港聖基道兒童院,每天清晨比其她女童都醒得早,一個人躺在被窩裡回憶自己的夢境。
聖基道兒童院是於1935年由已故聖公會何明華會督創辦的,座落於新界大埔道。
兒童院的四周都是大樹,樹上架著無數鳥窩,直到現在,我一閉眼就能回憶起春夏秋冬四季鳥兒們不同的鳴叫聲。
其實,每一個夢都是在鳥鳴聲裡醒來的——關先生,我這樣說會不會太囉嗦?”
關文搖頭,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作為一個畫家,他必須全部聽完對方的故事,才能明瞭對方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最初,我夢見的是一座古老而破舊的寺廟,它依山而建,房屋殿宇零零落落的,晦暗破敗,好像是很久很久都冇有修繕過了。
我就在那寺廟裡,每天挑水、砍柴、掃地、誦經,跟其餘的十幾個年輕僧人乾著同樣的工作。
有一天,我在掃地時不專心,誤入一處陌生的院落。
那個院落的地麵上鋪著的不是普通青石板,而是一塊一塊刻滿了經文的厚重石碑。
我一路掃過去,被半尺厚的塵土覆蓋的經文一行行露出來。
我看見那些經文,就變得滿心歡喜,使勁地揮舞掃帚,越乾越起勁,直到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寶鈴轉回頭,望著關文,“我的名字不是寶鈴,而是一個很長很長的、至少有十幾個音節的古怪名字。”
關文“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寶鈴咬著唇說:“我抬起頭,看到院子儘頭的屋簷下,站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僧,他正向我招手。
我向前走,不知何時天已經黑了,一輪圓月就掛在頭頂。
每走一步,我的影子就在石板上跳躍著。
等我到了他麵前,他說,你終於來了,輪迴了那麼久,你終於還是來了。
他向我伸出手,那雙手也瘦得皮包骨頭,顏色蒼白,像是玉石雕成的。
我問他是誰,他瞪大了失神的眼睛望著我,臉色忽然變得悲痛萬分,問我是不是真的已經不認識他了。
我當然不認識他,就輕輕搖頭。
那一瞬間……我忘不了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他的頭髮和皮肉驟然變成了隨風而散的黑灰,隻剩一架灰白色的骨骼立在簷下,骨骼的雙臂還保持著向我伸出的動作。
我尖叫一聲,踉蹌後退,手裡的掃帚下意識地胡亂揮舞著。
不知道是我打到了他還是風的緣故,那骨骼一下子倒了,嘩啦一聲,散為碎片。
我連聲尖叫著,轉身向外跑,幾步就出了院子,回到了之前掃地的位置。
我回頭看,那陌生的院落就像墳塚裡的燒過的紙錢灰那樣,一段段、一片片隨山風起舞,漸漸消失在透明的空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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