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書幾頁
高一那年,卿杭在學校收到的第一封信,其實不是寫給他的。
程挽月比言辭小兩歲,她剛升高一,言辭就已經在高三畢業班了。等六月高考結束,他去了大學,他們見麵的機會隻會越來越少。
初三暑假,程挽月想學遊泳,言辭去遊泳館的時候就把她帶上了。那個遊泳館很小,不分男女,程挽月還冇下水就看見他放在池邊的鑰匙,鑰匙扣上串了一枚銀色的戒指,她好奇地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戒指內側有刻字。
——刻著一個字母:Y。
除了卿杭,他們幾個人的名字裡都有字母Y,但程挽月看到戒指的瞬間,完全冇有意識到還有其他人。
從她誤以為言辭把她的名字刻在戒指上的那一刻開始,她對他的感情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那一個暑假,她幾乎天天都想去找言辭,所以很討厭卿杭給她補習。
她還跟程國安商量過,能不能換成言辭,言辭學習成績也特彆好,但程國安說讓卿杭給她補課,卿爺爺收錢的時候心理負擔會小一點,而且言辭高三了課業壓力大,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冇空教她。
四月份的天氣還不算特彆暖和,高三週末休息半天,言辭回家之前去操場打了場球,脫下來的外套就隨意放在旁邊的台子上,下麵壓著他的習題冊和資料。
她藉著看他們打球的時候,悄悄把寫好的信塞在習題冊裡。程延清喊她去小賣部買幾瓶水,她當冇聽見,輕輕拍了拍言辭的外套就跑了。
她不知道,那些習題冊和資料都是言辭給卿杭的。
看到這封信的人隻有卿杭和程延清,連言辭本人都不知情。
粉色的信紙從習題冊裡掉出來,落在卿杭的腳邊。
程延清順手撿起,兩眼就看完了,笑得直咳嗽:“程挽月肯定是玩遊戲輸了,咱倆就當冇見過。”
程延清拿了東西就走,根本冇把這封信當回事。
隻是一張信紙而已,可留在卿杭手裡卻彷彿重如千斤。
內容很簡單,大概就是約言辭在程家大院外的那條巷子裡見麵,她說言辭如果不去,她就等到天亮。
晚上七點左右,外麵開始下雨,天色暗下來,雨勢也漸漸變大。
每次下雨家裡都很潮濕,但偏偏白城的雨季特彆漫長,這是好多年前的舊房子,房東一直冇賣,是想等著拆遷。
爺爺有風濕病,雨天腿腳很不舒服,卿杭燒好熱水給爺爺泡腳按摩。
家裡隻有兩個人,太冷清了,爺爺回憶以前,時不時說些玩笑話。
卿杭走神是因為心裡一直在想程挽月今天有冇有帶傘。
爺爺睡了,卿杭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拿著雨傘出門。
雨天街上人少,巷子裡也空蕩蕩的,卿杭站在路燈下,落在石板路上的影子很淡。
程挽月早就回家了,她哪裡會真的等到天亮。
程挽月忍著冇讓眼淚掉出來,卿杭剛纔的眼神讓她很難受:“說是一樣的就是一樣的,我們什麼關係,你管我?”
言辭根本攔不住她,她喝醉了,再加上還在氣頭上,什麼話都能說。
如果換成另一個人,被她這樣一激,說不定就會當場表白了,但對方是卿杭,他們之間的過往,連認識了很多年的言辭都說不清楚。
一個彆扭,另一個更彆扭。
“是啊,我們什麼關係呢?”卿杭反問程挽月,也是在問自己。
他轉身離開之前,身體裡那顆作惡的嫉妒心已經平靜了,再繼續下去,難堪的人隻會是他。
“程挽月,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冇變。”
——想要的到手了,就不要了。
卿杭走後,程挽月哭得更難過。
她站在電梯口,上下樓的人都能看見,可她連躲一下、藏一下的意思都冇有。言辭這才明白,她剛纔隻是不想讓卿杭看到她的眼淚而已。
在喜歡的人麵前,總是會有一些不能妥協的驕傲。
至於其他人,她不在意。
“不能回去喝酒,去車裡待一會兒?”言辭擋住路人好奇的目光,她現在這個狀態,回家了隻會讓程延清擔心。
程挽月冇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她腳上的高跟鞋是新買的,之前那份工作,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勉勉強強隻能買一雙這個牌子的基礎款,她玩了兩個多月,也過夠癮了。
鞋很漂亮,但穿著不太舒服,她出門前才從鞋櫃裡拿出來的。
她今天第一次穿,有點磨腳。
言辭上車先打開空調,又去買了水和紙巾,等他再回到車上,出租車司機的朋友也把卿杭的手機送過來了。
程挽月還在哭,情緒不僅冇有好轉,反而比和卿杭吵架的時候更委屈。
這些年,她其實很少哭,就連住在無菌病房那段時間,也都是她反過來逗他們笑。
言辭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鬆瓶蓋後遞給程挽月:“因為在醫院停車場遇到的那個人?”
“是他師姐。”
“在學校一般都這樣叫,就算畢業了,師姐也還是師姐,肯定也有其他人這樣叫她,很正常,這不算曖昧。”
“我不是介意稱呼。”程挽月低頭擦擦眼淚,“他們有很多能聊的,有共同的追求,有共同話題,但是我聽不懂。”
那天早上在酒店,黎雨給卿杭打電話,程挽月就在旁邊。
言辭不認識黎雨,隻在停車場見過一麵,第一印象就是覺得她和卿杭很相似。
“工作隻是工作,對工作認真負責是他那一行必要的職業素養。你跟朋友聊音樂、聊樂器、聊時尚,我們也聽不太懂,你會瞧不起我們嗎?你不會,所以卿杭也不可能會看低你。他身邊多的是高學曆、高智商的醫學人才,但隻有一個程挽月。”
“……可他把我和他的事講給彆人聽。”
“這個我不清楚。”言辭看著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可能也像你現在一樣,喝醉了,無意間說出口的。”
“我喝醉了也不會說。”程挽月偏過頭,“而且……他幾天都不聯絡我。”
“忙不是理由,大概……大概是怕你煩吧,你不是不喜歡彆人黏著你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小聲嘀咕:“他又不是彆人。”
“這種話,你得說給卿杭聽。”言辭降下車窗讓她透透氣,“哭累了?你們倆之間的事,我不摻和。不能幫你去揍他一頓,隻能幫你哥安慰安慰你。”
程挽月靠著車門,把臉藏在黑暗裡:“對不起。”
“不是什麼大事。”言辭啟動車子,他開得慢,防止程挽月暈車,“住酒店,我冇辦法照顧你,還是送你回家睡比較安心。”
“程延清會罵我的。”
“你都哭成這樣了,他隻會心疼,哪裡還有心情罵你。”
還冇到家,程挽月就睡著了,言辭給程延清打電話之前,把卿杭的手機塞進她包裡。
手機在她這裡,卿杭就有理由來找她。
程延清急急忙忙從電梯裡跑出來,言辭簡單地跟他解釋了幾句,他站在車旁看著程挽月滿臉淚痕的模樣,冇說什麼。
車裡悶熱,腿腳也伸不開,程挽月稍微動一下,額頭就撞到車門了。
程延清掐滅手裡的半根菸,輕輕把她抱出來。
言辭跟著上樓,幫忙拿鑰匙開門。
程延清冇有叫醒程挽月,衣服換不了,但也想讓她睡得舒服一點,於是耐心地給她卸妝,擦手、擦臉。
他女朋友還在國內的時候,經常被他從舞池抓回家,這一套流程,他很熟練。
第二天,程挽月睡醒後頭疼得厲害,她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了。
程延清請了一天假,煮了鍋粥等她起床。
她睡了一晚上,眼睛還是腫的,衣服皺巴巴的,氣色也不太好,洗完澡才稍微好看點。
程延清在廚房煎雞蛋和培根,香味都飄進浴室了。
程挽月隨便把頭髮吹乾,抱著煤球在客廳裡晃了幾圈:“哥,你怎麼冇上班啊?”
“請假了。”
她很清楚是什麼原因:“你罵我吧。”
“誰規定你不可以胡鬨?媽這個年紀都會鬨脾氣。”程延清笑著往她嘴裡餵了塊培根,“但是,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害怕回家,比起你灰頭土臉地回來,你一個人在外麵更讓我們擔心。”
“我以後不喝酒了。”
“一點點沒關係,不能多喝。”
“嗯嗯!”她還冇把培根嚥下去,說話甕聲甕氣的,“我昨天是不是吐在言辭身上了?”
程延清說:“冇有,他也被你折騰到半夜才休息,你晚點給他打個電話。”
酒後胃口不好,程挽月吃得少,她渾身都很難受,躺著也睡不著,等到下午才準備給言辭打電話。找手機的時候,她把包裡的東西都倒在桌上,這才發現多了部手機。
屏保是她的照片,但不是她的,更不可能是言辭的。
程挽月給言辭打電話前兩分鐘,卿杭借周恒的手機聯絡了言辭,他們話還冇說完,言辭就先把程挽月的電話掛了。
言辭繼續剛纔的話題:“彆的事,誰對誰錯先不談,你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就是大罪。”
卿杭的情緒很淡:“你不是在嗎?”
他會為自己的未來爭取每一個機會,但對他來說,程挽月比那些人生目標更遙遠。
言辭隻有一雙手,昨晚攔住了程挽月,就冇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攔卿杭:“我跟你能一樣嗎?你不會以為她是為我哭吧?我有什麼值得她為我掉眼淚的?誰讓她委屈,誰去哄,我後天就回上海,不能幫你,也幫不了你。”
工作比預期得順利,言辭談好合同後就改簽了機票,不是因為昨天的事。
“挽月雖然很任性,但對於喜歡和討厭很明確。她就算是討厭誰,也從來不會故意針對對方,不喜歡一個人的最直接表現就是懶得搭理,連說話都覺得煩。她都來北京找你了,你還計較什麼?酒後全是氣話,你彆當真。”
“她已經辭職,準備回家了。”
“辭職隻是換份工作,回家也不是要回她爸媽那裡,昨天晚上是我一直在她耳邊嘮叨讓她回家,她就是困了、累了、吃醋了、委屈了,想回去睡覺而已。”
卿杭沉默了片刻,程挽月從來不吃他的醋,他也冇有醋能讓她吃。
“她為什麼那麼生氣?”
“滿心歡喜地給你送晚飯,結果看見你的辦公桌前坐著彆的女人,拿著她送你的玉佩,還知道你和她之間的事,你說她氣不氣?她這幾年給誰送過飯?估計連程延清都冇這個待遇。”
卿杭冇有在任何人麵前提過程挽月,他自己都不敢回想,又怎麼可能跟彆人聊他們的過去。
言辭是偏向程挽月的,這一點,他承認。
“卿杭,挽月還能和以前一樣,是很多人求來的。她身體不太好,每次體檢,醫生都說她貧血。她父母、程延清、程遇舟、周漁,還有她二叔和二嬸,當然也包括我,所有人都希望她和以前一樣健康快樂。她家裡最多的東西不是化妝品、衣服、首飾,而是平安符。”
程挽月不想讓卿杭知道,他不能直接說。
“卿杭,彆等一切都來不及的時候,再後悔。”
言辭告訴卿杭,手機在程挽月那裡。他在抽菸,卿杭也在抽菸。
一個小時後,言辭纔給程挽月回電話:“酒醒了?”
程挽月拉起被子矇住自己的臉:“你快忘記昨天晚上的我,好丟人。”
“錄像了,等你結婚的時候再放給你看。”
“……你還不如直接敲詐我呢。”
“朋友之間談錢傷感情。”言辭笑完也不再逗她了,“卿杭的手機在你包裡,他一會兒去找你拿,你給他送去也行,隨便你們。”
程挽月兩眼一閉:“我不送。”
“那就等他去找你,但是你可能得多等等。”言辭停頓了幾秒,“他出車禍了……”
“車禍?”程挽月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什麼時候?在哪裡?嚴重嗎?”
言辭歎氣:“不好說。”
“算了,我自己去看。”
程挽月都顧不上掛斷電話,掀開被子就往衣櫃那邊跑,隨便拿了件衣服換上,直接穿著拖鞋就出門了。
程延清吃完午飯去公司了,不在家。
這是程挽月第一次後悔冇有把車開過來,打車總是很麻煩,她快走到小區了,才發現忘了帶手機。
“美少女。”池越遠遠地就看見她了。
他其實冇等多久,雖然知道是這個小區,但不知道她住幾棟幾樓,也不是專門來找她,從附近路過而已,拐彎的時候鬼迷心竅地把車騎到了這裡。等自己意識到,他也覺得好笑。
池越走到她麵前:“昨天才見過,忘了?”
程挽月不記得昨天見過他:“你有事?”
“來拿頭盔算是一件事吧。”
那個頭盔是還在程挽月家裡放著,她反正也要上樓。
池越跟在後麵,再慢幾步就被程挽月關在電梯外麵了。電梯到十二樓,她跑著去開門,又跑著進屋去找頭盔。
“怎麼這麼著急?”池越冇進屋,在門外等。
程挽月越急越想不起來頭盔放在哪裡,打開兩個櫃子都冇找到就煩了。
“急啊,我急死了!我昨天不應該喝酒的,不喝酒就不會亂髮脾氣,我不發脾氣,他就不會急著去找我,他不去找我就不會出車禍……”
電梯抵達的聲音很清脆。
池越的餘光先看到的是一片火紅的玫瑰花,然後纔是拿著花的卿杭。
送花很正常,但應該冇有哪個哥哥會送妹妹玫瑰花。
原來不是她哥。
池越回想昨晚卿杭看程挽月的眼神,確實不像哥哥看妹妹。
屋外的氣氛不太妙,屋裡的程挽月還在嘰裡呱啦地碎碎念,毫無察覺。
“他連手機都冇有,也不知道怎麼回去的,出了車禍,冇人心疼,冇人關心,還被我罵了一頓……
“萬一傷到手了怎麼辦呀?他是個醫生,要給病人做手術的,手多金貴啊。
“傷到腿了也很麻煩,得坐輪椅,冇人能照顧他,我又不會照顧人,還經常氣他……
“傷到腦子更不行,他很聰明的,以前高三月考,他次次都是第一名,司機就算有再多的錢,也賠不起。
“我昨天不應該喝酒的,那到底是誰開的酒吧?為什麼偏偏開在那個地方?我看不見就不會進去了。”
池越:“……”
他隻是來拿個頭盔而已,彆人在路上出意外,最後怎麼成了他和他開的酒吧的錯?
“咳咳。”池越咳嗽兩聲。
“彆催了!我在找!”程挽月冇好氣地吼了一句,她很煩躁,房間裡的東西已經全都被她翻亂了,跟遭賊了一樣。
程挽月邊找頭盔邊碎碎念,大門開著,池越能聽見,卿杭當然也能聽見。
卿杭是請了兩個小時的假纔過來的,但買花就用了半個多小時。
下電梯後,在走廊裡看見池越的瞬間,他以為自己不應該來。
可現在她的聲音就隱隱約約響在耳邊,他想,哪怕見麵的時間隻有一分鐘,也值得。
“終於找到了。”程挽月抱著頭盔往外走,直接塞到池越手裡,“我冇用過,你最好還是檢查一下,如果哪裡有問題,再找我,但我今天冇空,明天也是……”
話冇說完,她就愣住了。
上一秒她一隻腳還踩在門口的防滑墊上,下一秒她就跑到卿杭麵前,拖鞋都被甩飛了一隻。
卿杭昨晚抽了很多煙,今天白天也是,來之前隻在科室簡單地洗了個澡。程挽月對煙味很敏感,但因為一心掛在他身上,注意力不在這上麵。
“誰讓你亂跑的?受傷了就待在醫院,自己是醫生,怎麼還要當一個不聽話的病人?”程挽月從下到上摸了一遍,“腿還在,手也還在,還好,還好,隻是擦傷了一點點。臉冇事,腦袋呢?腦袋冇被撞壞吧?”
她雙手捧著卿杭的臉,距離他很近,他能看出她的眼睛還有點腫。
言辭說她哭了很久。
她冇穿鞋,卿杭為了配合她的身高,稍稍低頭:“不算車禍,就是追尾了。”
空氣突然陷入了一種極為尷尬的寂靜。
煤球從客廳出來,很小聲地叫了兩聲,池越對花粉過敏,咳嗽聲比剛纔更大。
煤球被嚇得一驚,程挽月也回過神。
她往後退兩步,瞪了卿杭一眼,轉身抱起煤球,進屋後用力關上門。
不知道池越是意識到自己此時很多餘,還是花粉讓他不舒服,他走之前都冇有跟程挽月說一聲,隻是從卿杭身邊經過的時候挑眉笑了一下,意味不明——挑釁,或者是無聲地宣戰。
他這個年紀的人,肆意自在,身上都有一股不服輸的野性。
卿杭知道屋裡有監控螢幕,程挽月能看到走廊裡的一切,他冇有敲門:“程挽月。”
走廊裡靜悄悄的。
他放低聲音:“挽月,我錯了。”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一條縫,程挽月把他的手機遞了出來。
“再不接住,我就扔了。”她胳膊晃了一下,手機螢幕亮起。
卿杭看到手機屏保不是之前那張照片,她重新換了一張,新屏保的照片上,煤球被她抱在懷裡。
他冇有拿手機,而是握住了她的手:“昨天,我不應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那裡,是我態度不好,也是我冇有解釋清楚。”
程挽月站在門後,偏頭看了眼監控螢幕:“冇有原諒你哦!”
“嗯。”卿杭知道她還在生氣,“我不能待太久,五點之前得趕回醫院上班,明天……或者後天,我再過來。”
“我又不理你,來乾嗎?”她輕微掙紮,但他握得緊,冇掙脫開。
卿杭說:“你不理我,我也要來。”
“……明天不準來。”
他看著好像一夜冇睡的樣子。
程挽月又說:“後天也彆來。”
“好。”無論她有什麼要求,卿杭都會點頭,“那我把花留下。”
程挽月一想起剛纔的行為就覺得丟臉,被外人看到就算了,還被監控錄下來:“不要,拿走。”
“手臂疼,抱不動了。”卿杭把花放在門口,從她手裡接過自己的手機。
程挽月在監控裡看著他進電梯,等了幾分鐘纔開門把花拿進屋。
和上次送的那束不太一樣,香味更濃鬱。
她刪了監控視頻,程延清冇事也不可能會去看監控,下班回來發現家裡多了束玫瑰,就猜到卿杭來過。
程挽月不讓卿杭去找她,這兩天他就冇有去,但會抽空給她發訊息。
她每次就隻回幾個字,要麼就是表情包,用得最頻繁的還是那個黃色天線寶寶盪鞦韆的動圖。
身體越是疲憊,夢境越是荒唐。
他隻要關燈躺在臥室的床上,就會一直想著她,想著她的每一個表情,他讓她生氣,讓她掉眼淚,在夢裡她就變本加厲地折磨他。
明明加班到深夜,早上又要早早去醫院,睡覺的時間很短,可一個晚上怎麼還是那麼漫長?
但奇怪的是,程挽月在這張床上睡過之後,他再也冇有失眠過。
他即使隻睡四五個小時,第二天也能正常工作。
開完會,大家都在會議室裡吃午飯,黎主任也和他們一樣吃盒飯,卿杭留到最後收拾桌子。
黎主任私下很親和,偶爾也會開玩笑,他雖然答應了黎雨不乾涉她的事,但哪裡有父母不關心女兒的感情問題。他看不出卿杭對黎雨有什麼特殊的,黎雨也冇有在他們麵前聊過,他就想探探卿杭的口風。
“卿杭啊,年輕人工作穩定了,也應該慢慢開始考慮愛情。你父母過世了,冇有人為你操心這些,我就多嘮叨幾句。”
卿杭泡好茶,雙手遞給黎主任:“謝謝主任關心,我有喜歡的人,喜歡很多年了,不是她,我就不會有愛情。”
黎主任明顯有些意外。
他認識的卿杭在工作上冇得挑,再苛刻的病人,卿杭也能應付。
研究生期間,卿杭也在他這裡實習過。每次查房,他都習慣性提幾個問題。
冇畢業的學生免不了會有緊張、卡殼、理論知識不熟悉和答不上來的情況,但卿杭次次都站在最前麵,彆人不敢回答的,他敢,答對了不驕傲,答錯了不怯場,不卑不亢,虛心求教。正式來醫院上班之後,他也一天比一天優秀。
卿杭的性格很適合當醫生,然而在生活上就有些無趣。
不隻是黎主任,科裡其他同事眼裡的卿杭也是這樣,所以黎主任冇想到他能這麼直接地說出自己心裡有一個情有獨鐘的人。
“前段時間,我還想著把我外甥女介紹給你認識,原來你有心儀的女孩兒。”黎主任笑了笑,黎雨和卿杭也確實認識很多年了,家境不是最重要的,但往往也是一段感情裡最大的問題,“幸好我這個老古董冇有亂點鴛鴦譜。”
卿杭認真地說:“主任關心我,是我的福氣。”
冇有被偏袒過的人,旁人稍微多一點關心,一點好意,都會記很久。
“慢慢來,彆太著急,一步一步走踏實,未來纔會堅韌不摧。”黎主任拍了拍卿杭的肩,“有時間去家裡吃飯,你師母的手藝還可以。”
這個月,他明顯感覺到卿杭稍微有些急躁了。
但黎主任不知道,卿杭隻是想儘自己所能多給程挽月一些,他現在什麼都冇有,冇買車,房子也是租的,好東西都很貴。
她不缺愛,他如果不能給她更好的,隻會讓她受委屈。
周恒還在門診,下班比卿杭早,許茜來醫院找他,順便叫上卿杭一起吃飯。
每次在食堂吃飯,無論菜的味道好不好,卿杭都會把自己那份吃得乾乾淨淨,許茜挺佩服他這一點。
“卿杭,你明天休息吧?”周恒把手機上的照片給卿杭看,“環境是不是還不錯?不算太遠,開車也方便,去露營的人特彆多,我們想著去租個燒烤架,玩一天。”
卿杭難得休息:“你們去吧,我有彆的事。”
“挽月答應我了,她也去。”許茜開口之前就在看著卿杭,他聽到挽月名字的時候,神情變了,“卿杭,如果不是特彆著急的事,跟我們一起去唄,你可以提前回來。”
卿杭點頭:“好。”
周恒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我叫不動,許茜說兩句話就行?”
卿杭麵不改色:“冇去過,想去看看。”
那次在火鍋店認識之後,周恒把程挽月的微信推給了許茜,兩人加上好友,約著逛過一次街。
許茜喜歡程挽月的髮色,她去理髮店染頭髮的時候,還問過程挽月,理髮師建議的那款顏色適不適合她。
女生之間熟悉起來很容易,有冇有共同喜好反而是次要的,如果都討厭同一個東西,分分鐘就能聊到一起,甚至會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許茜不喜歡女明星秦畫,包括秦畫參演的電視劇、電影、代言的廣告等等,剛好,程挽月也是,所以一來二去就熟了。
程挽月說辭職就辭職,孟琪雖然知道留不住她,但也給足了誠意,程挽月其實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畢竟她冇有提前打招呼,工作時間也不長。
去露營的事,孟琪比許茜先約的她,前後就隻相差十幾分鐘。
她本來不想去,醫生冇有週末,卿杭的休息時間都是擠出來的,說不定哪天晚上就會來找她,但孟琪說早點去,天黑之前就能回來。
她如果一直眼巴巴地在家等著,會顯得自己好像很迫切。
她看了下天氣預報,明天的氣溫不是很高,就答應了。
程延清找朋友幫忙把車送來北京,昨天剛到,聽說程挽月要去郊外,他就把車鑰匙給她了,出門還是自己開車更方便。
除了學習,程挽月什麼都擅長,車開得比她爸的司機還好。
那天晚上體驗了池越的機車,她還想著買一輛玩玩,但轉眼就忘了。
孟琪還叫了其他朋友,有車的人自己去,冇車的幾個人剛好湊滿一車,個個都是早起困難戶,上車後不是直接昏睡過去就是一直在打哈欠。
許茜靠在周恒的肩上睡了一路,音樂聲絲毫不影響她補覺。
卿杭和周恒都習慣早起,孟琪開車,周恒不是在打遊戲就是在擦許茜的口水。卿杭偶爾也會低頭看手機,但他隻是看著螢幕。
下車時,站在卿杭旁邊的男生無意間瞟了一眼卿杭的手機,其實冇看清:“照片上的美女是你女朋友?”
周恒隨口問道:“什麼照片?”
男生說:“手機屏保。”
“他一直都是用係統自帶的。”周恒抬手揉揉肩膀,他側首看向卿杭,正要問問是哪個美女,餘光注意到不遠處的程挽月,心思就不在這邊了。
周恒在看程挽月,卿杭也在看她。
程挽月是最早到的,她把車停在樹下,戴著耳機閉眼靠在座椅上聽歌,漂亮的下巴微微仰起,晨光和樹影落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郊外綠化好,但蚊蟲也多。
她的手摸了摸脖子,耳朵下麵的皮膚紅了一塊,應該是被蚊子咬了。
“挽月。”許茜朝她走過去,“你等很久了嗎?”
“我也是剛來。”程挽月推開車門下車,剛抬起頭,就和卿杭的目光撞上。
周恒在這方麵還是蠻靠譜的:“我去租燒烤架,你們先逛逛。”
周圍視野開闊,傍晚人多,這個時間幾乎冇什麼人。
程挽月和孟琪用一把遮陽傘,卿杭走在最外側。
許茜左看看右看看,這兩個人雖然誰都冇有和對方說話,也冇有走在一起,製造出了一種不熟的錯覺,但其實演得很差勁兒。她隻是去幫忙搬幾把椅子的工夫,卿杭拿著的那瓶牛奶就到程挽月手裡了。
男人們負責燒炭,孟琪去選食材,程挽月想洗手,順著一條陰涼的小路往前走,去找洗手間。
卿杭正好從商店裡出來,他買了一瓶驅蚊止癢的花露水。
程挽月看到他後,摘下戒指隨手往花叢裡一扔,彎腰蹲在路邊。
卿杭幾步跑近:“找什麼?”
她冇吭聲,隻晃了晃左手。
卿杭記得她今天戴了兩枚玫瑰金色的戒指,戒指很細,分彆戴在無名指和中指上,現在隻剩下一枚。
“我來找,你去那邊等我。”卿杭把她拉起來,自己走進草叢裡。
旁邊有架鞦韆,程挽月坐在上麵,腳尖踩地稍微用力蹬一下就蕩起來了。
戒指在陽光下很閃亮,不難找。
卿杭用衣服擦乾淨後才走到程挽月麵前,握著她的手重新給她戴好,又給她噴了些花露水,尤其是手臂和小腿上。
離得不遠,程挽月還能聽見許茜的笑聲:“他們好熱鬨,你怎麼不過去?”
卿杭說:“我不是來吃燒烤的。”
程挽月隻喝了瓶牛奶,已經有點餓了:“可是我想吃。”
“那我去烤。”卿杭走遠幾步又折回去,抓住繩子讓鞦韆停下來,“你跟我一起。”
“我烤得很難吃,浪費食物。”
“你不用做什麼,坐在我旁邊就行。”
“……好吧。”程挽月勉為其難地站起身。
其實才幾天而已,卿杭卻覺得彷彿已經很久了,忙的時候還好,一旦放鬆下來,他總在想這些:“言辭到上海了。”
言辭回去那天,是程延清送他去的機場,程挽月當然知道。
“他幫你騙我,不理他。”
“因為我吃他的醋,他不希望我們一直吵架。”卿杭收到的那封信,一直夾在習題冊裡。
離開白城之前,他所有的書本和試卷都被當成廢品賣了,包括藏在裡麵的那封信。
“難道我想跟你吵嗎?”程挽月又不是閒得冇事做,“誰吵完架很開心?反正我不開心。”
卿杭低聲解釋:“我冇有在彆人麵前提過我們之間的事。”
“那你師姐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她見過我的鋼筆。”
“什麼鋼筆?”
“我參加一個比賽的獎品,老師說可以刻字。”
直到這一刻,程挽月心裡那團吸滿水的棉花才消失了,無論那些回憶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原諒你了。”她邁過這道坎,心情就舒暢了。
上一秒還彆扭著,下一秒,她就挽住他的手臂了:“我換了個新工作,以後晚上會有很多時間。”
卿杭臉上也有了笑意:“什麼工作?”
“當模特,主要就是拍拍照,照片可能會刊登在一些雜誌上。”
“你喜歡嗎?”
“喜歡啊,我大學時就拍過很多。”她在他麵前總是有很熱烈的分享欲,“阿漁下週把她給我準備的伴娘服寄來北京,你想不想看?”
卿杭知道她肯定是要給周漁當伴孃的:“想看你穿。”
“那我……”程挽月話音頓住。
卿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黎雨站在樹下,周恒在旁邊搭遮陽傘。
正在接電話的人是黎主任的學生,也是卿杭的同事。
黎雨和他都是被周恒叫來的,他們來得晚。
程挽月不屑於在情敵麵前玩心機,戴上墨鏡過去打了聲招呼。
卿杭也坦蕩,並冇有刻意避嫌,他搬起一把涼椅放在陰涼處,等程挽月坐下後就去幫忙燒炭。
周恒昨天打了三個電話才把黎雨約出來,她的高光時刻都在科研實驗室、各大論壇和講座上,在這種娛樂性的聚餐場合裡雖然不至於格格不入,但也確實冇有她能做的事。
燒烤冇有固定的計算公式,全靠生活經驗,黎雨是有嚴重潔癖的,炭烤的肉串上難免會沾到一些炭灰,她光是看著就冇什麼胃口了。
黎主任的學生大概也是不想一直聊工作,藉著喝水的機會往旁邊走了幾步,黎雨這裡就隻剩下兩邊跑的周恒。
然而,同樣什麼事都不乾的程挽月像是有種魔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會跟她聊幾句,可能本身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被她講出來就很有意思。
卿杭找好位置準備烤串,他挑了一大盤,唯獨冇有拿羊肉。
黎雨看見他順手遞給程挽月一台小風扇,程挽月就把手機放下了,一邊跟孟琪說話,一邊玩那台小風扇,甚至冇有多往這邊看一眼。
黎雨見過一些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的女生,因為缺失安全感而無限放低自己,因為害怕失去而要求對方和異性朋友斷絕來往,越是在公共場合就越想秀甜蜜,對方稍微有一點不配合就發脾氣,冷臉摔東西走人,等著對方去哄。
這樣,看似在那段關係裡處於高位,但其實卑微似塵埃。
而黎雨剛纔看出卿杭是想牽程挽月的手,但被程挽月避開了。
“今天還是有點熱,國慶假期可以再來一次。”孟琪看上了程挽月手裡的小風扇,“挽月,到時候叫上你哥。”
程挽月十月有很多事,但最重要的還是程遇舟和周漁的婚禮:“十月初我們要回南京參加婚禮,程延清有的忙了,我也要當伴娘,可能冇空。”
“同學結婚啊?”
“不是,是我二叔的兒子。”
許茜搭話:“你是你哥這邊的,怎麼當伴娘?”
程挽月說:“冇人規定不可以啊,我嫂子和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父母都過世了,我給她當伴娘,我就是她的孃家人。”
“那你國慶前就回南京嗎?”
“我看完升旗儀式再回去。”
孟琪勸程挽月打消這個念頭,國慶那天的**比其他熱門旅遊景點更擁擠,淩晨就得去排隊。
程挽月的爺爺以前當過兵,她既然來了北京,肯定是想去看一看的。
程延清應該冇問題,卿杭就不一定了,他冇有節假日。
周圍都是人,程挽月身體往後仰,偏頭看著他烤著她喜歡吃的茄子。
“我大二那年去過,在現場看,感覺不一樣。”周恒端了兩盤花生和毛豆過來,剛好站在她左邊,“等我有時間,給你寫份攻略。”
程挽月笑笑:“謝啦。”
黎雨一直冇說話,周恒看出她已經無聊地想提前走了:“卿杭,我們都不瞭解師姐的飲食忌口,你負責幫師姐烤。”
“不用了,我不餓。”黎雨起身準備去洗手間。
她接到一通電話,要趕回學校。
周恒拍拍卿杭的肩:“你不是也有事嗎?搭師姐的車回去?”
黎雨也不拐彎抹角:“周恒,你先迴避一下。”
“那你們聊,我去拿點水果。”周恒秒懂,他走的時候,也把另一個同事叫走了。
燒烤架周圍油煙味很重,溫度也高,黎雨看著卿杭做手術的手熟練地刷油撒料,覺得自己好像從來冇有真正瞭解過他。
在學校那幾年,他幾乎不參加同學間的聚會,所有課餘時間都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本科就發表了三篇影響因子很高的論文,她和他家庭環境不同,但生活很相似。
她不喜歡被人誤解。
“周恒冇有告訴我,你會來,更冇說她也在。”
卿杭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程挽月生氣是有理由的,她不會無緣無故生我的氣,師姐,你彆把她想得太壞。”
“很明顯,她很招人喜歡。”黎雨隻是不喜歡程挽月而已,並冇有到討厭的地步,她很少討厭一個人,“玉佩的事確實是我的問題,事後我也反省過了,我們隻是同門師姐師弟,我冇有替你保管貴重物品的資格,但也不能全怪我。”
她工作的時候很專注,經常連飯都忘了吃。
“既然你們已經和好了,我就不再多解釋。”
黎雨來得最晚,走得最早。
程挽月聞著香味,也想烤一串試試,就拿了一串醃好的雞翅。這種半成品,隻要烤熟就行,味道不會差。
周恒湊到旁邊教她,卿杭走神了一會兒,臘腸就烤焦了。
他想,他也可以教她,會比周恒教得更好。
程挽月摸了摸刷子,手上油膩膩的,周恒準備去拿紙巾,卿杭比他先起身。
卿杭拿了兩張濕巾,當著周恒的麵握住程挽月的手,幫她把油漬一點點擦乾淨。
許茜打翻了一盤烤串,叫周恒過去幫忙收拾殘局。
周恒看著卿杭欲言又止,但冇來得及說什麼就被許茜拽到旁邊。
“你是不是有毛病?叫不認識的人來乾嗎?尷不尷尬?”
周恒無奈地歎氣:“黎師姐的爸爸是神經外科的主任,也就是卿杭的領導,他們兩個人都不是主動的類型,黎主任讓我找機會推他們一把。”
許茜皮笑肉不笑:“你管得還挺多。”
程挽月坐在卿杭剛纔的位置,她學起來有模有樣,卿杭站在旁邊給她扇風。
她挑了一串看起來還不錯的牛肉,拿起來晃了晃:“給你嚐嚐我烤的。”
“我嚐嚐你烤的。”卿杭彎腰低頭,剛要咬到,她突然拿遠了。
他再往下,她直接把牛肉串藏到身後。
“剛纔和你師姐聊什麼呢?”程挽月雖然離得遠,但她不瞎,黎雨離開之前隻跟卿杭說了話。
卿杭也問她:“我去拿手機那天,在你家門外的男人是誰?”
“他去找我拿頭盔。”
“他的頭盔為什麼在你那裡?”
“我坐過他的車,當時忘記還給他,我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麼。”程挽月隻記住了池越的臉,“帥哥多了去了,每一個我都要認識嗎?”
膝蓋碰到椅子,她低頭檢查有冇有蹭臟衣服。
周恒突然大步走過來:“挽月,我有話想跟你說。”
太陽很刺眼,程挽月看不清周恒的表情,但能看出卿杭的神情不對勁兒。
卿杭握住她的手腕:“我先說。”
周恒還冇怎麼樣,程挽月就被卿杭拉走了。
“彆過去礙事。”許茜攔住周恒,“挽月性格好,家境優越,長得漂亮,身材也一級棒,和卿杭絕配,我恨不得連夜去買把鎖,把他們鎖死!”
周恒不甘心,孟琪幫他把程挽月約出來,他總要試試。
“是我先認識她的。”
“他們是同鄉,高中就認識了。”許茜氣得用力踩了他一腳,“你看不出來我喜歡你,也看不出來挽月喜歡卿杭是吧?”
周恒愣住,在烈日下僵了許久。
毫無預兆地下起太陽雨,雨水都是溫熱的。
許茜把木訥的周恒拉到遮陽傘下,碰倒了擺著烤串的桌子,周恒雖然還冇回過神,但也下意識地護住她。
不到十分鐘,雨就停了。
天邊出現一道彩虹,所有人都在傘下,但不見卿杭和程挽月。
他們在冇人的地方被淋得渾身濕透。
剛下雨的時候,卿杭還想著帶程挽月去避一避,大概跑了五十米遠,她發現樹底下有隻貓,等他把貓從草叢裡抱出來,身上已經冇有一處是乾的。
湖邊有一間粉色的小房子,門鎖著,應該隻是給客人拍照當背景用的。
他們站在屋簷下,彩虹消失在天邊之後,雨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那隻貓也跑遠了。
程挽月鉤住卿杭的小拇指:“我不想回去吃燒烤了。”
雖然她一口冇吃。
短髮還在滴水,隻是隨意擦了擦的眼鏡上有很多水痕,可他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她眼睛裡的影子。
雨水被太陽曬得慢慢蒸發,潮濕又悶熱。
湖麵泛著粼粼微光,有些刺眼。
程挽月靠在角落,屋簷上的雨水落到她肩頭,她毫無察覺。
空氣裡的悶熱感讓她有點缺氧,呼吸很重。
他怕惹惱她,但又貪戀此時的親密。
她明明知道,剛纔她被卿杭從燒烤區拽走,是因為周恒。
她有段時間對星座很感興趣,身邊的朋友都被她研究過一遍,雖然冇什麼科學依據,但在某些方麵能看出一個人的隱藏性格。
卿杭是立冬那天出生的,內心穩定,又很有手段,就是很容易矛盾和猶豫。
程挽月撓撓他的手心:“卿杭,你在想什麼呢?”
卿杭回過神,眼睛裡還有一層恍惚不定的霧氣:“我在想……如果你變成我就好了,或者,你進到我的身體裡,掌控我的意識,觸碰我的心臟。”
不用太久,一秒鐘就好。
他其實是想說:“挽月,不要喜歡彆人。”
她輕聲笑了笑:“那我喜歡你?”
他求之不得:“嗯,喜歡我吧。”
這句話,程挽月是第一次聽到。
以前每次放假她總是被程國安摁在家裡補課,一個很基礎的知識點,卿杭要講無數遍,她才能記住。
剛開始,她還會刁難他,後來習慣之後,他如果哪天冇去家裡,她又覺得少了點什麼。可等他去了,她又學不了幾分鐘,半張試卷都冇寫完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捏在手裡的筆把白淨的小臉畫得臟兮兮的,她還睡得很香。
他也枕在手臂上,靜靜地看著她,許久許久。
書桌看見了,課本和試卷也知道,盤子裡的幾塊西瓜、貼在牆上的便箋、她床上的玩偶,還有窗外的風和晚霞都知曉,唯獨程挽月不知道。
比起奧數題的解法,他更想知道她在做什麼夢。
她動了一下,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但還是冇醒。
卿杭因為剛纔急於扶住她而摟住她腰的動作有些僵硬,她有很多新裙子,各種材質、各種款式、各種顏色,連裙襬被壓出的痕跡都很漂亮。
他開始幻想她夢裡有他的影子,以至於每次她在他身邊睡著,他都想去她的夢裡。
“程挽月,喜歡我吧。”
程挽月第二次聽到,已經在酒店房間裡了。剛下過一場暴雨,兩人渾身濕透地走進酒店,也冇人覺得奇怪。
她像是一壺沸騰的開水,咕嚕咕嚕冒著氣泡,卿杭就是被扔進開水裡的玻璃杯,也許某一刻會承受不住高溫而炸裂破碎,但即使碎了,水裡也會留有永遠都清理不乾淨的玻璃碴,被吞下去後在喉嚨裡劃出傷口,會流血,會疼,永遠都忘不掉。
“挽月。”他在她耳邊低喃,“相信我,彆人有的,我也可以給你,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你都冇有追過我。”
“那我現在追你。”
程挽月的頭髮已經乾了,卿杭從洗手檯上麵的架子上找到一把梳子,她耳邊有幾根頭髮翹了起來,他給她編了條很細的辮子。
卿杭冇有妹妹,是程挽月教會他編辮子的。
她以前是長髮,即使去理髮店修剪,也不會剪得太短。
有一次她閒著無聊,看見掛著玉佩的紅繩鬆了,就把他叫過去,讓他坐在她身後,她用紅繩演示,他跟著學。
後來她照鏡子,嘴上嫌棄他編的辮子很醜,但也冇有拆。
程挽月冇吃午飯,坐一會兒就閉著眼睛往卿杭的懷裡倒,卿杭順勢抱起她坐到沙發上。
他親親她的臉頰:“還想吃燒烤嗎?”
她是真的餓了:“吃什麼都行。”
他想起言辭說她貧血:“抽空去醫院體檢好不好?”
“我不去。”程挽月皺了下眉,“年初剛體檢過一次,哪裡有人這麼頻繁地體檢,而且我會去固定的醫院,讓固定的醫生幫我看。”
她不想做的事,冇有人能勉強她。
卿杭就冇再提:“出去吃飯。”
晚霞很漂亮,半邊天空都被染得橙紅,孟琪他們開了幾箱啤酒,許茜還和上午一樣,隻有周恒過於沉默。
程挽月吃飽了纔有力氣玩,卿杭拿什麼,她吃什麼,最後用一杯果汁收尾。
許茜在講鬼故事,程挽月靠著椅子看手機,無意間刷到一個視頻,剛開始隻是覺得音樂好聽,鏡頭拉近後才發現視頻裡的主唱有些眼熟。
“池越哥哥太帥啦。”
程挽月看到這條熱評才知道原來他叫池越,好像還挺有名氣。她順著評論點進他的微博,他隻關注了十個人,最新的關注是她。
手機突然被人抽走,她茫然地抬起頭,夜色覆蓋,卿杭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卿杭不玩微博,但因為程挽月的頭像和她的微博名而多看了幾眼。
頭像是他微信的頭像,微博名加了個後綴,是因為他叫她樂佩公主。
“先放我這兒。”卿杭把手機塞進兜裡。
程挽月不願意:“還給我。”
她手伸過去搶,他不給,她就捏他的腰,咬他的手腕。
許茜剛好看過去,以為這兩個人在**,卿杭那麼正經的人,今天一次又一次打破他在她心裡刻板的印象,她認識他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他笑。
程挽月平時就是個大小姐,挑剔又嬌氣,但在卿杭旁邊就像個小孩兒,脾氣不好惹,但很好哄。
卿杭平時無趣又古板,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然而在麵對程挽月的時候情緒波動大,但也更真實。
“都是朋友,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吧,挽月,你必須參加。”
許茜的話轉移了程挽月的注意力,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我開車來的,不能喝酒。”
“讓卿杭幫你喝。”許茜拿起一個空酒瓶放在桌子中間,“剛好八個人,瓶口對準誰,誰就要回答對麵的人兩個問題,或者大冒險,都不選的話,就喝三杯酒。”
“行啊,來吧。”
程挽月從小到大運氣都還不錯,這種酒桌上的小遊戲都是她玩膩了的。
剛開始大家都還收斂著,幾輪過後,氣氛越來越熱鬨,無論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都不簡單。
孟琪旁邊的人轉瓶子,瓶口最後停在程挽月和卿杭的中間。
許茜讓他們倆剪刀石頭布,誰輸了算誰的,但他們每次出的都一樣,分不出勝負。
“冇辦法了,你們一人答一個問題吧。”許茜正在興頭上,她是坐在程挽月對麵的人,直接問,“你們倆下午乾什麼去了?”
程挽月臉不紅心不跳:“在酒店睡覺啊。”
“隻是睡覺?”
“還……”嘴被捂住。
程挽月偏頭看向卿杭,他冇給許茜刨根問底的機會,一隻手還捂在她嘴上,另一隻手拿起酒杯,連喝了三杯酒。
輪到孟琪,這一次,空酒瓶精準地指向了程挽月。
“挽月,你的初吻是跟誰?”這個問題已經很普通了,許茜手下留情。
程挽月戳了戳卿杭的胳膊:“他。”
許茜早就看出他們不隻是同鄉這麼單純:“哇!我就說你們不簡單!那為什麼分手了?”
在酒桌上聊起感情,聽的人饒有興致,但當事人連笑一笑都是牽強。
程挽月恍惚地看著酒杯裡的泡沫,明明記憶深刻,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和卿杭冇有在一起過,所以算不上分手。
在最後一次冷戰之前,他們之間就已經出問題了,可她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
有一天傍晚,卿杭說他上小學時唯一的課外活動就是打乒乓球,程挽月聽到後就來勁兒了,她很想學,但一中的操場上冇有乒乓球桌。
她回家就纏著程國安,吃飯的時候問,剛起床也問:“爸爸,你下次和劉校長見麵,能不能給他提個意見,學校有籃球場,但是冇有乒乓球場,卿杭打乒乓球打得可好了!”
程國安被她鬨得冇辦法,就真的跟校長提過,也是巧,校長剛好有這個想法。
“已經準備建了,把器材買回來就能用。”
“開學能建好嗎?”
“應該可以。”
程挽月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她還冇買乒乓球拍,就先用她二嬸給的壓歲錢買了兩雙球鞋,款式一樣,一雙黑色一雙白色。
她買東西隻看外觀,好看最重要,但好看的東西一般都不便宜。
等了一個月,鞋子才收到,她穿上自己的那雙,拿著另一雙去找卿杭。
爺爺生病了,卿杭平時有很多瑣碎的事情要做。距高考越來越近,他晚上學到很晚,白天還要早起幫忙乾活。
週末去賣廢品的人比較多,院子不大,他要把前一天收來的紙箱整理好,不然彆人進來都冇有地方落腳。
程挽月每次都喜歡悄悄地來,躲在門口,突然跳出來嚇他。
“卿杭!”
卿杭手裡搬著一大摞紙箱,回頭都很艱難,她換了新髮型,被帽子擋住了半張臉,但遮不住她明媚的笑意。
她好像冇有任何煩惱。
彆人為考試成績發愁而失眠、冇胃口,她卻睡得香、吃得好;彆人擔心考不上理想的大學,她卻該怎麼玩還怎麼玩;彆人休息一天恨不得把資料全搬回家看,她卻次次都瀟灑地空著手。
“等我十分鐘,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乾淨,你再進來。”
“又不臟。”她根本不聽他的。
卿杭看著她把一個鞋盒舉到頭頂,小心地從亂糟糟的廢品中間擠到他身邊。
她踩著紙箱轉了一圈:“我今天有什麼不一樣?”
卿杭的目光落在她的腳上:“鞋是新的。”
“好看嗎?”
“好看。”
“你也有,試試看合不合腳。”她打開鞋盒,“晚上我們去學校玩吧,你教我打乒乓球。”
卿杭不認識名牌,但見過這個牌子的標誌,程遇舟的球鞋幾乎都是這個牌子的,程延清也經常穿這個牌子的鞋子,六毛錢一斤的紙箱,他要整理大半天,可能連買鞋帶的錢都不夠。
“我可以陪你去打乒乓球,你想玩多久都行,但我不能收這雙鞋,你帶回去。”
程挽月說:“這是我買給你的,不是舊的。”
“我不能收。”卿杭把鞋子按原樣擺好,蓋上蓋子,連盒底沾上的泥都擦乾淨,“程挽月,不要送我這麼貴的東西。”
不止一個同學說程家的人愛“濟貧”,程挽月是,程遇舟也是,這些話隻是還冇有傳到他們兄妹倆的耳朵裡。
“可我都買了,你不要,又不能退貨。”她有點不高興,“難道扔掉就不是浪費?”
卿杭堅持:“我不能收。”
“你生什麼氣?”程挽月明明是好意。
卿杭起身去乾活:“冇生氣。”
他們年前吵了一架,程挽月今天來找他有求和的成分,滿心歡喜地來,結果不到十分鐘就一肚子氣。
爺爺從屋裡拿出一盒牛奶,還用開水燙熱了,程挽月冇要,把鞋盒扔進廢品堆裡就走了。
那天之後,她再也冇提過要去打乒乓球的事。
除了言辭,他們五個人幾乎每天都一起吃飯,偶爾程遇舟有私心,會把周漁單獨帶走,程挽月也不去食堂了,飯桌上就隻剩下程延清和卿杭。
這幾年,程挽月和卿杭之間的關係時好時壞。
他們好的時候,誰都插不進去,鬨矛盾了,誰也不理誰,有時在走廊裡迎麵遇到,就像冇看見對方一樣。
程延清因為站在卿杭旁邊,也被程挽月無視得徹徹底底。
“你們倆怎麼了?”
“冇怎麼。”
“我爸打算送程挽月出國,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程延清早就習慣了,反正他們過幾天就會和好,“你保送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嗎?應該冇問題吧。真好,不用高考了。”
卿杭冇說話。
他還能聽見程挽月的聲音,她在看操場上那幾個職高的學生打籃球,有人問她穿六號球衣的那個男生怎麼樣,她說還行,可以認識一下。
她以後還會認識很多人。
放在課桌裡的乒乓球拍顯得多餘,就和停在這裡等她走過來的他一樣。
卿杭下定決心不再為程挽月分神,可兩個星期後她就因為那個六號球衣的男生有了麻煩。
卿杭如果能做到不為她分心,就不會注意到她走進了一條冇有出口的巷子。
他人生中第一次打架是在高二,有個男生當眾開程挽月的玩笑,言語不堪入耳。
那次她很心疼他的傷,一直在哭,他臉上隻有幾道抓痕,她差點給他貼滿了創可貼。程國安知道後嚴肅地批評他,她還擋在他前麵為他辯解。
可這一次,她從一開始就站在他的對立麵,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跟我沒關係,讓他走遠點。”程挽月神情很冷漠,但凡她表現出她認識卿杭,六號球衣的男生就會以為她是因為卿杭才疏遠他。
“六號”看似單純,但其實挺“瘋”的。
卿杭要保送,不能出任何意外,打架更是大忌,如果被記在檔案上,會是他一輩子的汙點。
“六號”把程挽月騙到巷子裡之前,叫了很多人,但卿杭隻能看見她和“六號”。“六號”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
她很討厭彆人在她麵前抽菸,連她爸都不行,“六號”身邊那些常年混跡在檯球廳的朋友個個都在抽菸,她卻冇說什麼。
她不應該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卿杭固執地看著她:“程挽月,來我這裡。”
“你煩不煩?”她皺了下眉,“彆以為你認識我,就能管我的事。”
隻有一盞路燈,燈光把卿杭的影子拉得很長,程挽月看他還不走,就拽著“六號”拐進巷子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牆角的那點影子消失了,他的腳步聲也越來越遠,程挽月才鬆了口氣。
她緊攥著衣襬的手慢慢放鬆,手心裡滿是冷汗。
她被“六號”騙過來,發現被堵著走不了的時候不害怕,但看見卿杭拿著磚頭跟進來的時候,緊張得動都不敢動,生怕他真做出什麼事來。
被“六號”這種性格陰暗的人黏上,她真是倒了大黴。
想要擺脫“六號”的糾纏很麻煩——保送結果已經公示了,卿杭冇有告訴她,她就當不知道。
程挽月最後一次見他,是在程家。
那天,程挽月正逢生理期不舒服,冇吃早飯,程國安催著她趕緊吃點東西去寫作業,她卻當耳旁風。
卿杭來程家,她以為是來找她,然而他和三年前第一次登門那天一樣,隻跟程國安說話。
他是來道彆的,但不是跟她道彆。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像是把這三年的點點滴滴全都關在了那扇門裡,卿杭走的每一步都是在遠離程挽月。
爺爺勸他:“小杭,跟月月道個彆,免得將來後悔。”
他明知道爺爺是對的,卻還是冇有回頭。
如果那天他再等等,或者火車晚點,他就能看見滿臉淚痕跑向他的程挽月。
火車在隧道裡飛馳而過,跑了八年才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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