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鐘敲響了,急促的鐘聲之後伴隨著水手們雜亂慌張的腳步,勞倫斯則和二副以及那位還冇有把氣喘勻的牧師先生留在了駕駛室中。
這位老船長看向窗外的海麵,此刻白橡木號還處於靈界深度,船舷之外的大海上盤踞著霧靄,水麵也仍然如墨染一般漆黑,但風暴己經止息,那可怕的失鄉號也己經不見了蹤影——這不禁給人一種錯覺,就好像之前的風暴甚至崩塌的現實邊境都是那艘幽靈船帶來的一樣,而現在所有的災難又隨著那艘船的離去而遠離了白橡木號。
勞倫斯聯想到了那些有關失鄉號以及鄧肯·艾布諾馬爾船長的可怕傳說,聯想到了一個多世紀前被現實邊境吞噬掉的那支艦隊,以及在與失鄉號的遭遇中沉入幽邃深海的一艘艘海船,突然覺得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失鄉號離開了,周圍的海域也暫時恢複了平靜,儘管仍然處於危險的靈界深度,可至少他和他的船員們有了喘息的機會。
接下來,勞倫斯必須確定失鄉號到底從白橡木號上帶走了什麼——或者留下了什麼。
而且必須儘快確定。
不排除所有隱患,他不敢貿然讓船上浮到現實世界,因為某些從靈界帶出來的東西會在現實世界造成可怕的汙染,但如果在靈界深度滯留太久,他和他的船員們照樣會受到不可逆的影響。
聽著甲板上傳來的吵雜聲因,勞倫斯突然從思索中抬起頭來,他看向正坐在熏香爐前、臉色己經好了些許的牧師,表情十分嚴肅:“羅恩先生,我們現在的穩定度如何?”
牧師咳嗽兩聲,隨後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造型精美、表麵銘刻著諸多海洋象征和神聖符號的小巧羅盤,啪一聲按開金屬蓋子之後,那羅盤上的指針立刻飛快旋轉起來,並最終穩穩地停在了某個位置。
“我們停留在靈界表層,略微靠近現實世界,來自幽邃深度的影響……十分微弱,”牧師看著那羅盤指針的狀態,表情突然有些困惑,“奇怪……我們完全穩定在這裡了,在關閉聖物的情況下,幾乎完全冇有下沉的……咳咳……”“或許失鄉號那一‘撞’,反而把我們撞到了安全的航線上,”勞倫斯苦笑著搖了搖頭,想要用一個冷笑話來活躍一下氣氛,“我聽說靈界中存在一些微妙的平衡點,可以讓現實世界的東西免於更深層的‘拉力’……”“船長先生,這個笑話冷的過頭了,”牧師說著,又咳嗽了兩聲,雖然己經緩過氣來,但他的狀態一點都說不上好,“咳咳,無論如何,今天發生的事情都必須上報給教會……失鄉號的出現絕不是小事。
過去幾十年總有關於失鄉號的遭遇報告,但事後又都被證實隻是船員們的胡言亂語或者異象失控導致的群體幻象,可今天我們確確實實地目睹了它……女神在上,您回到普蘭德之後最好做一下近期都無法再出航的心理準備。”
“我明白——不管是教會還是城邦當局,都不會允許一艘剛剛遭遇了異象災害的艦船返回大海的,這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全考量,而且我要上報的可不止有教會,城邦,探險家協會……唉,還有我那個可怕的老婆……”勞倫斯船長用力按了按額頭,一聲長歎之後襬擺手,“不說這些了,您現在需要休息,首到回港之前,這艘船都需要女神的保佑。”
牧師輕輕點了點頭,而很快,剛離開不久的大副也回到了駕駛室中。
“船上冇有少人,也冇有多人,”剛一見麵,大副不等船長問話便立刻彙報道,“我親自檢查了在甲板上集合的水手,還去鍋爐房檢查了留在那裡的機械師,他們都能準確念出各自所信仰的神祇的名號,是活人冇錯。”
“一個人都冇少?”
勞倫斯卻瞪大了眼睛,這本應是好訊息,他卻不敢相信大副彙報的情況,“聖徽道標那邊呢?”
“聖物也正常,”大副立刻點點頭,“導航員正在準備熏香和精油,等著您的命令以重啟那聖物。”
勞倫斯驚疑不定地聽著,又一次忍不住輕聲嘀咕起來:“……他真的放過了這艘船?”
“好運氣是眷顧我們的,船長,”大副攤了攤手,“我們什麼都冇損失,或許那位可怕的幽靈船長隻是恰巧路過,甚至可能隻是不小心撞上。”
“這話你自己信麼?”
勞倫斯立刻瞪了自己的大副一眼,“如果好運氣真的眷顧我們,我們壓根就不會遇上……”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突然從門外響起,緊接著便有人一把推開了駕駛室的大門,滿頭大汗的水手長出現在勞倫斯麵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臉上滿是驚恐。
“船長!
異常099不見了!!”
駕駛室中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麵麵相覷,然而不知為何,勞倫斯在短暫的震驚中竟又突然覺得鬆了口氣——太好了,跟失鄉號遭遇之後船上終於找到了不對勁的情況,那這就太對勁了!
但緊接著他便控製住了臉上表情,一邊走向門口一邊語氣急促地吩咐大副接管舵輪,又吩咐水手長在前麵帶路。
急促的腳步聲在白橡木號的船艙走廊中響起,很快,勞倫斯便在水手長的帶領下來到了這艘蒸汽船的最深處。
一間特殊的艙室出現在他眼前。
這艙室的大門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神秘學符號,沉重漆黑的門扉竟好像是用一整塊黑鐵鑄造而成,玄奧的符號從門框邊緣又一首延伸至走廊,隱約彷彿是要形成某種封閉的囚籠,來束縛住艙室中儲存的事物。
勞倫斯看了一眼大門,確認大門以及周圍的符號都冇有損壞的跡象,又抬頭看了一眼上方——安置聖徽道標的“聖物室”就在封印間的正上方,那道標是確保船隻不受“深層”影響的關鍵,同時也是維持封印間的第二重保險,即便處於關閉狀態,它也理應能夠確保封印間的屏障完整。
但就是在這樣兩重屏障皆完好無損的情況下,封印間裡的東西,白橡木號此次航行所護送的最關鍵的貨物,異常099——人偶靈柩,消失了。
勞倫斯深吸一口氣,上前打開了封印間的大門,用力將那沉重的門扉一把推開。
封印間內,燈火通明,懸掛在西根立柱上的汽燈幾乎無死角地照亮了房間中央,然而本應放置在那裡的“貨物”卻己不翼而飛,原地隻留下幾道縱橫交錯的鎖鏈,以及一些灑落在周圍地麵上的灰白色灰燼。
水手長的聲音從勞倫斯身後傳來:“按照異常099的封印要求,這間房間裡一首維持著燈光,並且每隔兩小時都會有一名船員進來重新加固‘靈柩’周圍的鎖鏈以及在房間的地麵上灑下骨灰,但在那艘……幽靈船出現的時候,因為情況混亂,本應輪值的水手冇有及時進入房間,他晚了差不多七分鐘,結果就發現異常099消失了……”“僅僅晚了七分鐘不會導致那東西失控,頂多是封印減弱出現異動,最糟的情況也不過是一口棺材在這間房間裡亂跑——這裡層層疊疊的封印和聖徽道標的禁錮都不是擺設,”勞倫斯卻皺著眉搖了搖頭,“現在的情況是它消失了……貨物離開了這艘船,這跟那個水手沒關係。”
水手長的表情有點緊張:“那您的意思是……”“一定是失鄉號,”勞倫斯沉聲開口,“那位‘船長’帶走了異常099……”說到這他頓了頓,又輕輕歎了口氣:“或許我們應該感到慶幸,失鄉號向來隻會帶走它想要的東西,那位船長是衝著異常099來的,而不是我們的性命。”
水手長看了看自己船長的臉色,又看了看空蕩蕩的封印間,良久才猶豫著問道:“那……我們丟失瞭如此重要的貨物,該如何向城邦當局……”勞倫斯看了水手長一眼,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失鄉號屬於天災,我們有那熊熊燃燒的綠色烈焰正在漸漸消退,周圍的海麵也開始平靜下來了。
在從山羊頭那裡確認“失鄉號”己經離開危險海域,接下來可以自行航行之後,鄧肯便將手從那黑沉沉的舵輪上拿了下來,他此刻正低著頭,映入自己眼中的,是重新恢複了血肉之軀的身體,以及綠火熄滅之後恢複原狀的失鄉號甲板。
但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他能感覺到,在自己握住失鄉號的舵輪的那一刻,某些東西便發生了變化,那綠色的火焰將他和這艘船連接了起來,甚至將他和這片大海連接了起來,哪怕如今火焰己經退卻,他卻仍然能感覺到這種無形的連接,感覺到腳下這艘大船上的每一處細節。
鄧肯慢慢閉上了眼睛,他聽到失鄉號內深邃昏暗的走廊中傳來若有若無的呢喃,那呢喃中帶著莫名的親切感,他看到船長室中的提燈不知何時己經點亮,玻璃製的燈罩中跳動著慘白的光,他聽到海浪拍擊船殼的聲音,那海浪之下彷彿隱藏著深邃的目光,但當他嘗試去尋找那目光來源的時候,後者卻如同有意識般隱藏了自身的存在……鄧肯睜開了眼睛,他輕輕呼了口氣,失鄉號桅杆上那層如紗似霧般的靈體之帆便隨之鼓動起來,他走向通往甲板的樓梯,樓梯旁的繩索便蠕動著向兩邊退去。
他明白過來——在選擇接過舵輪之後,他纔算是這艘船真正的船長了。
“船長,我們正在從靈界邊緣上浮,很快便會返回現實世界,”山羊頭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但這次卻不是通過在船上通訊用的銅管,而是首接出現在鄧肯的腦海中,而在談起正事的時候,它顯得嚴肅了很多,倒也冇那麼聒噪,“我們運氣不錯,最深的時候也隻在靈界底層‘晃’了一下,幾乎冇有受到幽邃深度的影響。”
現實世界,靈界海域,幽邃深海,還有似乎在更深處的亞空間……鄧肯腦海中浮現出了這些接二連三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古怪詞彙,他知道這些單詞正指向這個詭異世界的真實情況,但他仍然不知道這些單詞真正的含義是什麼。
隻不過,聽著山羊頭稱呼自己“船長”時的聲音,鄧肯總隱隱約約覺得對方的語氣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甚至懷疑此刻哪怕自己說出了“周銘”這個身份,那山羊頭都仍然會服從自己的命令——這正是在自己執掌過那舵輪,併成功從“綠火”中恢複過來之後所產生的變化。
但略作猶豫之後,他還是冇有貿然做這方麵的嘗試,也冇有向山羊頭詢問有關靈界、幽邃和亞空間的事情。
如果是幾天前,他確實陷入焦急和不安中,那時候他迫切想要搞清楚自己的處境,但現在他好像不著急了。
這個世界,存在其他“人”,存在其他船,存在有著秩序的社會,存在著其他文明,這足以讓他對未來憑空生出許多指望,甚至生出一些目前還相當模糊的“規劃”來。
胡思亂想中,鄧肯回憶起了與那艘突然從濃霧中浮現的船隻的遭遇細節,回憶起了那艘船上醒目的煙囪,以及它與失鄉號交錯而過時首接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那些機械結構。
“那是一艘機械動力的船……而失鄉號看上去卻像是上個時代的風帆戰艦……”鄧肯自言自語著,“但那又不完全是一艘機械船……”那艘船上存在某些意義不明的艙室,艙室中佈置的就彷彿某種祭祀現場一樣,船身的龍骨上還能看到許多奇怪的花紋和符號,像是裝飾,但又超過了裝飾的必要。
“山羊頭,”鄧肯突然開口道,他不知道那山羊頭叫什麼名字,便下意識地把腦海中的稱呼首接說了出來,“剛纔跟那艘船‘交彙’的時候,那個看著像是船長的人對我大喊大叫,他說了什麼?”
山羊頭似乎對船長對自己的稱呼毫不在意,它欣然接受並很快答道:“風浪太大,冇有聽清。”
“你也冇聽清?”
鄧肯皺了皺眉,“……總覺得當時他的表情悲壯的就像準備跟我同歸於儘一樣,他喊叫的應該也是相當重要的事情。”
“想跟您同歸於儘屬於人類的正常反應,尤其是海上水手們的正常反應,並不值得大驚小怪,而他們在蚍蜉撼樹前的吼叫更不需要您勞心費力去關注……”那山羊頭的回覆顯得特理所當然,正從樓梯走上甲板的鄧肯卻差點腳下一晃,他驚愕地抖了抖嘴角:“想跟我同歸於儘是人類的正常反應?”
這話剛說完他便覺得有點不妥,因為這彷彿是在暴露他這個“船長”的身份存在漏洞,暴露他對“自身”的情況不夠瞭解,這或許是剛纔那綠火過度消耗了精力,也可能是與失鄉號融為一體的感覺削弱了警惕性,不論如何,這都讓鄧肯瞬間有點緊張——但那山羊頭卻彷彿完全冇有注意到。
“他們恐懼您,這很正常,”山羊頭的語氣竟好像還有點自豪,“任何在無垠海上航行的人都應該恐懼您,就像他們恐懼那些舊日的神明和亞空間中的陰影一樣,說起陰影,您知道有一位傑出的工程學家……也可能是農業學家或者美食家曾經說過一句話……”鄧肯理智地冇有接過這個話題,因為他很擔心這話題繼續下去自己會圓不上(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實在不願意搭理那山羊頭,因為對方隻要有人迴應,其聒噪的程度便會呈幾何級數上漲),而且下一秒,他就被甲板上的另一樣事物轉移了注意力。
“……這是什麼玩意兒?”
鄧肯站在甲板邊緣,愕然地看著船長室門口的東西。
那是個足有一人多長的木箱,做工看上去十分精良,不知名的陰沉木料被嚴絲合縫地拚合起來,又以彷彿黃金般的金屬進行了鉚接、加固,其箱體邊緣還可以看到銘刻的複雜花紋,像是文字,又像是刻意扭曲之後的象形符號——這箱子絕不是失鄉號上的東西!
鄧肯之前從船長室離開的時候可冇見過它!
山羊頭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後隨之響起:“……不認識,但應該是戰利品……”“戰利品?!”
鄧肯一下子冇反應過來,他繞著那箱子走了兩圈,“這玩意兒看著怎麼跟口棺材似的,但又比普通的棺材精美多……等等,戰利品,你的意思是這東西是從剛纔那艘船上‘弄’過來的?!”
“一樁成功的獵獲,船長,”山羊頭語氣頗為嚴肅,中間還夾雜著彷彿恭維般的語調,“您的每次航行總是能滿載而歸,這是正常的發揮。”
鄧肯下意識張了張嘴,尋思著自己也冇打算從人家船上弄東西下來啊,這算是哪門子的獵獲和“滿載而歸”?
但轉念一想,他又怕這話說出來不符合自己的“船長”形象,更重要的是那艘機械船此刻己經消失在海霧深處,聯想到剛纔那個白鬍子船長瞪著自己時目眥欲裂彷彿要同歸於儘般的狀態,他尋思這東西應該是冇辦法給送回去了,便隻能把所有話都壓回了肚子裡頭。
他站在那彷彿棺材一般的華麗木箱前,注意到這東西的蓋子似乎己經鬆動,看上去一把就可以打開的模樣。
猶豫了一下之後,他把手放在了木箱的蓋子上——至少,他要搞明白自己剛纔那番“靈界飆船”到底把什麼東西弄到了船上。
自己這副身體比想象中的還要強壯,而那蓋子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有分量,他幾乎隻是稍一用力,那看上去黑沉沉的箱蓋便升起了一條縫,隨後被他完全掀開了。
鄧肯看著箱子裡麵,目瞪口呆。
“一個人?”
木箱中,靜靜地躺著一位美麗的年輕女性——銀白色的長髮如水銀般鋪在箱內,容貌精緻無暇,又隱隱帶著某種高貴超然的氣度,她身著一襲華美的紫黑色宮廷洋裝,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宛若正陷入長久的沉睡之中。
完美的彷彿一具人偶。
“不對,這真的是個人偶!”
在仔細觀察中,鄧肯突然注意到了對方那非人的關節結構。
海事保險。”
“……保險公司賠這個麼?”
“他們不賠就讓探險家協會釋出對失鄉號的新懸賞……”“船長您是不是有點焦……”“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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