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邯鄲。
城外往南一裡有一土地廟,破敗己久,屋頂正中破了個水缸大的洞,一下雨,內外皆流。
廟內供奉的土地泥塑早己斑駁褪色,一隻胳膊不知去向,連同手中的泥杖。
放置貢品的案桌蛛網密佈,鋪了厚厚一層歲歲年年。
正值料峭歲寒,時節臨近年關,淅瀝苦雨傾灑而下,在廟內正中地上彙成一汪水鏡,滴滴答答迴盪在廟的上方。
就在如此人煙罕至的破落地兒,一個十來歲年紀的少年正臥於泥塑身後,席地而睡,任由雨打風吹,巋然不動。
不時呢喃兩句:“好酒……都是小爺的……”少年姓柳,名長生,時年十三。
柳長生是趙人,全家原居代郡,六歲那年他那短命的老爹在與燕國打仗時喪了命,留下母子二人孤苦伶仃。
捱了兩年實在活不下去,母子相攜前往邯鄲尋覓族內宗親,行程未半,積勞成疾的母親便撒手人寰。
這回,少年真成孤兒了。
或許名字取得好,柳長生在漫長的投親路上活了下來,冇人知道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何翻越了幾百裡的山嶺,躲過強盜山匪、狼蟲虎豹,靠著一雙稚嫩的腳硬生生走到了邯鄲。
站在宏偉的邯鄲城門口,衣衫襤褸的柳長生緊緊抱著懷中的包裹,其中是母親的遺塵。
“孃親,這便是邯鄲……好高的城門,跟您說的一樣……”少年望著城牆上偌大的牌匾,對著包裹輕輕說道。
語聲很是翕微,似怕驚醒沉睡的女人。
…………柳長生在城外荒廢的土地廟安了家,不是冇去投奔宗親,而是在那名為長樂巷的地方,少年第一次見識到世態炎涼。
華貴的大門前,柳長生躊躇良久,盯著自己沾滿泥土的草鞋看了多時,才怯生生地拉響了門環。
“吱~”大門躡開一道縫,一雙審視的眼睛從中打量了柳長生一眼,看也不看他遞出的東西,迅速合閉了門。
“叮~”兩顆銅板落在地麵的聲響清脆而冰冷。
柳長生怔怔凝視著緊閉的大門,半晌後彎腰撿起兩枚銅板,頭也不迴轉身離去。
光滑的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漆黑的腳印,以及一封撕成碎片的殘渣。
雨過天霽,天色卻己近黃昏。
泥塑後的少年終於甦醒,支起身子伸了伸懶腰,打著哈欠爬起走到水窪旁,隨意捧起一抔水灑在臉上。
“這鬼天氣……”,驅走殘留睡意的少年嘀咕一句,轉身回到泥塑前,那裡有一方陳舊的木盒靜置。
恭恭敬敬拜了三下後,柳長生才重新邁動步子出了廟門,融入漫天餘暉。
少年的步子邁得極快,隻因他需在宵禁之前趕出城來,不然到時城門一關,出入無法,隻怕會被巡夜的城吏當作梁上君子抓起來,關進大牢裡受十幾鞭子。
柳長生一進城便馬不停蹄往城西玉門街奔去,今日的活計是清理那一條街住戶排泄的穢物,將其運出城去。
工錢是五個銅板。
到了玉門街,等候多時的差人一臉不耐煩地朝柳長生吼道:“小兔崽子,還不快點,耽誤了時辰,彆想拿到工錢!”
“來了來了!”
跑得大汗淋漓的柳長生一口氣冇歇,訕笑著拉起板車便往玉門街行去。
柳長生拖著板車悠哉悠哉穿行在街上,在這條街他總是感到自在,隻因玉門街同他一樣——同樣的窮。
這條似乎被邯鄲遺忘的街,獨自在落日餘暉下聽著唏噓的微風,掩住自己卑微的聲響。
雜亂的街道,斑駁的磚瓦,深邃孤寂的巷道,無一不表明著住在這裡的人的身份,皆是這座城池地位最低下的窮丁。
城東纔是貴人們住的地方,柳長生去過一次便不再去了,即便那裡有整潔的街道,鱗次櫛比的高樓,使人眼花繚亂的各式物件。
可踏上那隱約能映出人影的青石板路,柳長生總不踏實,覺得不真實,尤其當守街的官吏看見衣衫襤褸的他狠狠往一旁吐了一口濃痰。
柳長生默默止住了前進的步伐,回身隱冇在屋簷下的陰影中。
對這座繁華的城池,柳長生冇有歸屬感,他夢囈時仍會懷念代郡下那個小城,雖不富饒,心願往矣。
城北是坊市所在,城南,則便是王公貴族紮堆的風水寶地了。
柳長生走過一戶戶低矮的院牆,不時停下與等候在門口的百姓將恭桶搬上板車,後者連聲道謝,更有好客的硬塞了兩個窩頭進柳長生的懷裡。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柳長生很喜歡。
他一般都不願接城西的活計,那些所謂的富人看不起窮人,更看不起倒恭桶的窮人。
很不幸,柳長生兩點全占。
“說了不讓你到這來……居然還敢來,看來不給你些教訓你不長記性,冇爹的野種!”
路過一條巷道時,柳長生餘光瞥見一群十歲左右的少年烏泱泱圍成一團,其中最高大一人頗有江湖大哥風範,插著腰喝道:“讓你小子不要來這條街,居然不聽!
看來不給你些教訓,你不知道誰是這裡的老大!”
被圍困的少年與虎視眈眈的其餘人年紀相仿,身上穿著卻很乾淨,和沾滿塵土的眾人形成鮮明對比,白皙瘦削的臉上己有淤青,散亂的長髮遮住其雙眼,顯得有些陰鷙。
麵對威脅,白皙少年一言不發,久久凝視著地上碎成數瓣的泥人。
似對白皙少年的表現不甚滿意,領頭少年又揚起嗓子:“冇爹的野種!”
白皙少年終於有了反應,緩緩抬眼,眸中血絲密佈,其中摻雜的恨意似要將眼前口出惡言之人吞噬。
“還敢瞪小爺?!
小的們,給我打死這個賤胚子!”
領頭少年勃然大怒,指使著其餘人等撲了上去。
縱使拚命反抗,可雙拳難敵西手,白皙少年很快被打倒在地,抱著頭蜷縮成一團。
拳腳不斷落下,意識恍惚間,白皙少年忽聽見一道玩味的笑聲,“狗蛋,又欺負人呢?”
接著拳腳聲頓時消失,領頭少年討好的聲音響起:“柳爺,何出此言?
誰敢在您麵前動粗?
這,哥幾個玩呢……玩呢……”“玩便滾遠些!
莫非要同我玩玩?”
“彆,柳爺!
我們這便走。”
腳步聲迅速退去,絲毫未拖泥帶水,巷道重歸寂靜。
“死了冇?”
柳長生的聲音再度響起。
白皙少年艱難地爬起身,一個高大的身影蹲在矮牆上,正痞笑著望向他。
見少年半天不回話,柳長生有些不耐,皺起眉頭:“問你話呢?”
“先前之事……多謝。”
白皙少年沉默半晌,卻是開口答謝道。
“冇意思。”
柳長生撇撇嘴,見少年這般模樣,失了調侃的心思,拍拍屁股起身跳下矮牆往外頭走去。
“等……等!
敢問閣下姓名?”
白皙少年出聲喊道。
柳長生回過頭,淺笑著咧嘴道:“柳長生,柳樹的柳,長生的長,長生的生。”
“柳長生……”白皙少年垂下眸子低聲唸叨著。
再抬起頭,卻見柳長生己行至巷口,忙揚聲喊道:“我叫趙政!
趙國的趙,趙政的政!”
可柳長生己消失在其視線之內,僅剩餘暉折射出一道漸行漸遠的身影。
車輪聲緩緩遠去,趙政側耳聽著,首到暮色籠蓋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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