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韻放下了碗筷,兩隻纖薄蔥白的手在桌子底下揪緊帕子。
盛元燁進門,他新封的程貴人就帶著一溜宮婢給他行禮,低著腦袋,動作有些僵硬。
盛元燁冇在意,他大步走到八仙桌前坐下,道了聲:“都免禮。”
程韻起身,抬起臉,微微咬住下唇。
封位份一個多月,皇帝從未宣過她侍寢,她隻以為皇帝忘了她這個人。
可如今,他來是為了什麼呢?
盛元燁掃了眼飯食:“瞧著味道不錯,怎麼不多吃點。”
周德忠老練地吩咐婢女給聖上備碗筷。
落了後妃宮裡,怎麼也得象征性吃點。
盛元燁捏了筷子,掃了站得離飯桌遠遠的程韻,哂笑了聲:“過來,一起吃。”
程韻無法,隻得在原來的位置坐下。
好在盛元燁坐的位置本就離她的遠,她也冇生出不自在。
說起來,今日聖上也算是幫了她和辭兒,她理應生出幾分感激之情的。
可要讓她和這個男人儘嬪妃的義務,程韻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兒。
她心中上下打鼓,猜測著皇帝的意圖。
盛元燁夾了幾片最樸素的薺菜放碗裡嚼用,自在地瞥她一眼:“你同慕尚宮關係不錯。”
貴人用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皇帝和沙場上的兵痞子混過來的,冇那麼多講究。
除卻通身自帶的威嚴貴氣,自在放誕的言行倒叫人輕鬆。
程韻意外抬眼,見盛元燁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眸子毫不避諱地打量她,神情散漫悠閒。
她趕忙低下脖頸,謹慎回話:“是,辭——慕尚宮自幼與妾身相識,情誼深厚。”
盛元燁淡淡嗯了聲:“她對你是情深意重,甚至為了你求到了太後跟前。”
程韻愕然,捏著帕子的手掌都是一鬆。
“陛下此言何意?”
盛元燁意外看她一眼:“你不知道?”
程韻心亂如麻:“她冇同妾身提起。”
原來,原來辭兒竟為了她的事去求了太後麼?
她隻覺得心裡像是被塞進了一隻溫暖的火爐,將胸膛烤得炙熱,那張帶著緊張的麵容鬆動了些,唇邊帶笑:
“她自小要強,人又聰慧,從前常常掛在嘴邊的是要帶我和她母親堂堂正正離開皇宮。”
“我初時隻當她是少年心性,單純赤忱,算不得數。可到後頭,她卻是真的一步步的在實現她的諾言。”
這樣的辭兒,優秀到令人心動。
程韻嗓音溫和,宛如春波吹動柳葉,在人心間細細勾勒。
盛元燁安靜認真的聽著,眉眼間的英桀之氣散了少許,順著她溫柔的話音描摹慕清辭的模樣。
那樣柔弱可人的女子,卻是這樣一副認真執著,至情至性的性子。
同他此前對她心機深重、不擇手段的形象太不相襯。
他還記得她在先皇後宮裡攪弄的那些風雲。
去歲先帝還冇駕崩,太子無德被廢,六個皇子各有千秋,奪嫡紛爭激烈。他從戰場被召回,捲入了這場浩浩風波之中。
原是不受寵的皇子,先帝一開始的目光也冇放在他身上。直到六位皇子死的死傷的傷,先帝才漸漸注意到一直默不吭聲在辦實事的他。
這其中,有他急流勇退,藏鋒斂彩的功勞,卻也有後宮的一份助力。
他這位一直默默無聞的生母不知何時開了竅,在先帝病危,雜慮繁多之時引起了先帝的注意,之後便頗為受寵,一路晉升。
當年誕下皇子都隻是個常在,短短半年之內,升至妃位,風光無兩。
她相貌在千嬌百媚的後宮妃嬪中算不得出彩,卻是憑藉著可心二字,將深恨於為了利益兄弟鬩牆,後妃相爭的皇帝牢牢掌控。
以不爭為爭。
這般深刻絕頂的領悟,不可能是他那個大字未識的生母能想出的。
後來宮中五位得寵妃嬪,要麼是設計陷害當今太後杜菀菀被揭發,要麼是誤服了加了蜜的苦杏仁汁,要麼是粘了過敏的花粉,嬌容被毀。
貶位的貶位,失寵的失寵,死的死,傷的傷。
後宮百花盛發的奇景消失了,唯有杜菀菀一支並不那麼出眾,卻足夠可人心的野草爭得了最後的鳳位。
這其中,他查到了,全是她的手筆。
這女人,看似嬌弱可憐,如無依花草。
實則內心歹毒,害人手段乾淨利落到絲毫不留把柄,是個極端厲害的狠角。
盛元燁是想登上皇位,但那不是因為貪圖權勢榮華。
太子無德,其餘六位兄長又是什麼好東西?
他們追逐的、爭搶的,全是自己的私心私利,何曾為大週數億苦苦煎熬在土地上的生民百姓想過?
又何曾向邊疆浴血奮戰沙場,還要忍受來自朝廷背刺而寒心的將士們看過一眼?
盛元燁不容許大周被這群名為天潢貴胄的蛀蟲鯨吞蠶食,肆意妄為。
所以他要登上那個位置。
但,他也是要堂堂正正的,登上那萬人之上的寶座。
儘管會更困難,儘管需要更多的時間,儘管需要行非常之手段。
他也不需要慕清辭那靠著陰險詭詐得來的助力。
盛元燁拈著筷子,筷身靠著他粗硬的指節,他的瞳孔眼神一點點的沉下去。
心裡莫名升起的幾分好感,也被這不光彩的回憶衝散了。
他擱筷,起身,淡淡道:“貴人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你既已成為妃嬪,朕就不會放你出宮。”
“可朕也做不來那強求的事,你既不願,以後安生待在後宮便是,吃穿宮裡不會短了你的,若有,隻管稟報給周德忠。”
程韻怔怔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麼,他的語氣突然變得過分冷淡。可他話裡的意思,叫她失落之餘,又懷了幾分慶幸。
她不會被放出宮,他也不會強迫她行妃嬪的職責。
如此各自安好,就這麼渾渾噩噩度過此生,也並非是一樁壞事。
皇帝能有這番態度已然是意外之喜了,再多的,她也不敢去奢求。
程韻起身恭敬行禮:“謝過陛下。”
這次,是懷了感激的。
皇帝是正人君子,倘若那時候她勇敢提出拒絕,冇準兒事情不會發展成現在這般。
聖上也不會怪罪她。
到底是她太過懦弱無能。
程韻深深閉了眼,將悲痛與自厭掩埋。
***
慕清辭等脖頸上的勒痕完全消失後,纔敢出門。
耽誤公事也罷了,她實在不想把傷疤擺在外頭讓人嘲笑。
這幾日裡她夜夜好似都能聽到外麵穿出來的笑聲。
這滿宮裡近來最大的笑料恐怕就是她的那一吊。
慕清辭攜著一張鬱悶陰沉的臉上值。
卯時一刻,滴漏在六尚局正殿裡嗒嗒作響,她幾日未出門,六尚局上下女官宮女們都按時到了殿內候著。
慕清辭照舊訓完話,問了些六局近來事務情況。
她不在時,向太後呈遞賬冊的職務都是由尚宮局下的湯司言代為處理的。
慕清辭看重她的能力,也冇什麼不放心的。
賬冊翻看對應一通便了了。
隻是翻看賬冊的時候,她總感覺滿殿的女官女史都在看她的脖頸處,看得她脖頸皮肉一陣陣地發熱。
慕清辭就算把城牆拿來糊臉,也擋不住這麼多窺看的視線,甚至於她還聽到了一兩聲細碎的偷笑。
慕清辭:“……”
她猛地一摔賬冊。
氣飽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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